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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走得突然,遗言“埋掉,拉倒”,但民众自发的葬仪,却胜似国葬

2024-9-3 15:08| 发布者: weiwei |原作者: 孙文晔|来自: 北京日报纪事

摘要: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这噩耗像一声霹雳,震惊了大上海。4日间,赴万国殡仪馆瞻仰遗容以及伴送至万国公墓参与葬仪者,前后多至数万人。先生的遗言“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纪念的事”,但这民众的葬仪, ...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这噩耗像一声霹雳,震惊了大上海。4日间,赴万国殡仪馆瞻仰遗容以及伴送至万国公墓参与葬仪者,前后多至数万人。先生的遗言“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纪念的事”,但这民众的葬仪,却胜似国葬。

在中国,鲁迅是一个象征,在当时的中国,鲁迅之死是一个象征。民族危亡之际,怀念他成了一种力量。至1937年底,纪念鲁迅的文章有数百篇,近百万字,这些质朴的文字,勾勒出一个有血有肉、真实、丰富的鲁迅。

1936年10月8日鲁迅与青年木刻家 沙飞摄

最后的日子

  1936年10月8日,是全国木刻流动展的最后一天,也是鲁迅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

  在青年艺术家白危的记叙中,他穿了惯常穿着的蓝长衫,料子虽然是哔叽呢,但已经褪色;看上去只剩了四成新,或者也许因为少洗的缘故,衫襟和袖口都染上了污迹。一顶咖啡色的呢帽,至少也用过十年,却还折叠得非常古怪,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

  瘦小的身影刚踏进会场,就给人包围住了。一片杂乱的笑声和问话,问他近来还好不。

  “不好,不好。今年九个月中,足足大病了六个月。”

  “稍微好一点,不过也还时常发热,不能随便做事。”

  “……害肺病真没办法,要是我年轻倒还有法子想……”说到这里,一阵干咳把他的话尾卷了进去。

  “先生应该休养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嗬,我是不能休养的。”他坚决地否认,“我怎么能够休养呢?像我这种人是无法休养的。”

  不知谁提起鲁迅的孩子——7岁的海婴,提到“学校要打手板”,“救救孩子”的话匣子一经打开,鲁迅便不能住口。他虽然大病了6个月,气色变得苍白,消瘦,但那有力的谈话,那矍铄的精神却丝毫没有减弱,而且他说得那么多、那么快,简直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那天的鲁迅“瘦得颇可以,可是他却十分兴奋地,很快乐在批评作品的好坏。他活像一位母亲,年轻的木刻作家把他包围起来,细听他的话”。沙飞拍下这一刻,这是鲁迅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也是他少有的笑容满面的照片。

  对这群凝聚在他身边的青年木刻艺术家,鲁迅的确像“一位母亲”,他帮他们出版画册,为他们宣传推广,把他们的作品送去苏联、法国展览,为他们请老师授课。很多受鲁迅帮助的青年,后来都成了中国美术界的骨干。

  10月10日,鲁迅和许广平看由普希金原著改编的电影《复仇艳遇》,最后那复仇的一枪,使他感到十分痛快,简直逢人都要称赞一番。他自己刚写了《女吊》,也是劝人别忘了复仇反抗。

  次日,鲁迅全家到法租界看房,他专门刻了个假名印章,迫切地想搬离虹口这个日本人聚集的是非之地。不过,此事办起来并不容易。17日下午,鲁迅在最后一封信中,向一生中通信最多的朋友曹靖华倾吐了此事:

  闸北似曾吃紧,迁居者两三万人,我未受影响,其实情况也并不如传说或报章之甚,故寓中一切如常。我本想搬一空气较好之地,冀于病体有益,而近来离闸北稍远之处,房价皆大涨,倒反而只好停止了。但我看这种紧张情形,此后必时时要有,为宁静计,实不如迁居,拟于谣言较少时再找房子耳。

  他还谈到自己的病,“我病医疗多日,打针与服药并行,十日前均停止,以观结果,而不料竟又发热……此病虽纠缠,但在我之年龄,已不危险,终当有痊愈之一日”。

  写完信,鲁迅穿上袍子,随胡风一起出门。在楼下,许广平见外面正刮着风,就提醒他说:“衣裳穿够了吗?”鲁迅伸手摸摸里面穿着的绒线背心说:“够了。”许广平又说:“车钱带了没有?”鲁迅理也不理地就走了。

  这次外出,是他最后一次出门,去的是日本进步青年鹿地亘家。

  鹿地亘正在胡风的帮助下把鲁迅的杂文译为日文,因为遇到了疑难,胡风来找鲁迅请教,鲁迅怕传话说不明白,就亲自到鹿地亘家解惑。“他稀罕地戴了帽子,微笑着走上楼来。因为风吹进来,我想关闭窗门,他却说并不冷,阻止了我。”

  他们那天的谈话几乎始终与“死”相关联,关于自杀,幽灵,冥鬼,鲁迅还问鹿地亘:“你看过了我所写的关于死的文章没有?”离开鹿地亘家时,他拒绝了两位青年的陪送,在风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前,他去内山书店转了一圈。自1931年1月,柔石等“左联五烈士”被国民党逮捕杀害,鲁迅也被追查通缉,数次遇险,都是在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的帮助下脱险。内山书店不仅代售鲁迅被禁止发行的20多种著作和刊物,还成了鲁迅对外秘密活动的联络点。

  晚上,三弟周建人来,鲁迅再次同他谈找房子搬家的事。在最后一篇日记中,他简单记录了看似平常的行程,还把18日的“星期”俩字预先写好。

  谁知17日夜便不能眠。天明后,鲁迅自知情势不好,亲笔致函内山完造,请他叫须藤医生来。许广平见鲁迅气喘太苦,劝他不要写了,他不答应,勉强写起来,每个字改了又改。写至中途,许广平再次劝他不要写了,其余的作口述由她记录好了。鲁迅听了很不高兴,放下笔,叹了一口气,又拿起笔来续写,许久才凑成了那字条。

  鲁迅绝笔是潦草的日文:“没想到半夜又气喘起来。因此,十点钟的约会去不成了,抱歉。拜托你给须藤先生挂个电话,请他速来看一下,草草顿首。”

  须藤医生来时,鲁迅仍坐在书桌边的藤椅上。诊治报告是:“跪坐呼吸,颜色苍白,冷汗淋漓,呼吸短微,热度35.7度,脉细实,120左右,时有停滞,腹部扁平,两肺时有喘鸣,应急处置后,始渐归于良好。”

  其实,医生打了强心针,输了氧,但都没用。当晚,特请日籍护士田岛看护,鲁迅觉得没必要,对须藤说:“我病已如此严重了吗?”须藤说要注射,这才应允。

  10月19日晨4时,天未晓,鲁迅以极微弱的声音对许广平说:“要茶。”这是他最后说的两个字,以后便进入弥留状态。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这是1936年8月,鲁迅描写自己在大病中,用濒死的眼光依依不舍地打量着熟悉的环境。他说:“这也是生活呀。我 要:看来看去地看一下。”言语间,充满了对生活的留恋和对未来的不祥预感。

  这个清晨,他抛下“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再没能醒来“看一下”。5时刚过,许广平匆匆下楼,叫内山书店的店员去请医生。三弟周建人急忙上楼,只见鲁迅在床上,双眼紧闭,头侧向里,痛苦地呼出最后一口气。

  鲁迅走了,年仅56岁。至今,在上海山阴路大陆新村9号的鲁迅故居,墙上的钟仍定格在5时25分。

许广平、周海婴母子送别鲁迅

被误诊的病

  鲁迅去世后,须藤医生发表了一篇《医学者所见的鲁迅先生》,文末并附录《鲁迅先生病状经过》。许广平看了,颇有疑问,她告诉周建人,这份病历中所写的,同实际治疗经过并不相符。

  须藤说1936年3月开始抽肋骨积水,但多方资料,如鲁迅自述、周建人文章、鲁迅书信等,均显示,实际是在美国医生诊断后,到6月才开始抽积水。

  须藤医生在病历上颠倒日期,无非是想掩盖误诊的责任。

  1936年春,鲁迅的体重降到38公斤,须藤总说鲁迅是胃不好。的确,鲁迅从小患有龋牙,到二十六七岁正当年时,就将蛀牙拔掉,换了全口假牙。而且,如许广平说,先生人强,喜欢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饭也喜欢吃硬饭。如此说来,消化不好,肠、胃有病,营养不良倒也合理。

  不过,鲁迅的病主要在肺。他从少年时即患有的肺病,至少曾发病两次,还曾患重症肋膜炎。1936年初,旧病复发,5月中旬,持续高烧不退,先后请过须藤、松井、石井三位日籍医生诊治,每天注射“荷尔蒙”,却未查明真正的病因。

  5月31日,史沫特莱请美国肺病专家邓恩医生来会诊,确认为肺结核。邓恩下了病危通知,并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了,说得史沫特莱当场流下了眼泪。

  6月15日,松井医生为鲁迅照了一次X光,发现肺部除左肺有极小部分,右肺有一狭条部分完好外,其余部分均已重度结核。

  大家紧急商议,要让鲁迅入院治疗或易地养病,鲁迅生气了,说:“当别的人正在斗争,吃苦,死,而你们却要我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上一年,对吗?”

  谁都知道肺结核是必须安心调养的,何况他自己懂医,须藤要他静静地躺着,他却答:“与其不工作而多活几年,倒不如赶快工作而少活几年的好,因为结果还是一样,多几年也是白白的。”

  茅盾捎来口信,请鲁迅去苏联休养。隔几天,鲁迅不等他开口就说:“我再三考虑,还是不去。过去敌人造谣说我拿卢布,前些时候又说我因为左翼文坛内部的纠纷感到为难,躲到青岛去了一个多月,现在如果到苏联去,那么敌人岂不更要大肆造谣了吗?”

  去日本疗养的事,鲁迅先后同许广平、冯雪峰、胡风、姚克、萧军、黄源等人谈过。最终,他哪儿也没去,仍躺在那张硬藤椅上看书。

  “我五十多岁了,人总要死的,死了也不算短命,并也没那么危险。我在上海住惯了,离开有困难。另外我在这儿还要斗争,还有任务……敌人一天不杀我,我可以拿笔杆子斗一天。我不怕敌人,敌人怕我。”胡愈之记下鲁迅不肯离开上海的理由。

  宋庆龄曾和鲁迅一起反法西斯,她在病中写了封诚挚的长信,劝鲁迅住院:

  因为你延迟一天,便是说你的生命增加了一天的危险!!你的生命,并不是你个人的,而是属于中国和中国革命的!!! 为着中国和革命的前途,你有保存、珍重你身体的必要。因为中国需要你,革命需要你!!

  一连串惊叹号,没能让鲁迅住院,也没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吸烟是鲁迅的一大嗜好,他用廉价品,每日大概需三十支。早上醒来便在帐内吸烟,把白色蚊帐熏成黄黑。会客时,烟一支接一支,手指里几乎没间断过。

  鲁迅经常从下午两三点钟起陪客人。客人若在家吃饭,吃过饭又必要一起喝茶,或者还没走就又来了新客人,谈话常常到午夜。

  客人走了,鲁迅稍微阖一阖眼,燃起一支烟来,躺在床边上。这一支烟还没有吸完,许广平差不多就在床里边睡着了,海婴也在三楼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全楼都寂静下去,鲁迅才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许广平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地叫起来了,他还是坐着。

  人家都起来了,鲁迅才睡下。

  8月13日,他的肺支气管破裂,吐血。9月才写信给母亲:“男所生的病,报上虽说是神经衰弱,其实不是,而是肺病,且已经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湾赶出后的一回,和章士钊闹后的一回,躺倒过的,就都是这病,但那时年富力强,不久医好了。男自己也不喜欢多讲,令人担心,所以很少人知道。初到上海后,也发过一回,今年是第四回……”

  1984年,上海鲁迅纪念馆将馆藏的鲁迅X光胸片请23位医学专家分析,在上海市第一结核病防治院开了一次“读片会”,专家们的结论是:

  须藤对肺结核患者突然气喘,不首先考虑气胸,就是大错了。误把气胸当作支气管哮喘复发来治,继而又误以为是心源性哮喘,已属误诊。特别是18日凌晨3时,鲁迅自发性气胸发作,如果立即给患者抽气减压,是可能转危为安的。而且有20多个小时的时间,完全来得及采取引流胸膜腔排气解压进行抢救,但须藤没这么做。

  须藤五百三是日军军医出身,退役后在上海行医,鲁迅去世后不久就失联了,周建人和海婴都认为,他有暗害鲁迅的嫌疑,可到目前为止,尚无证据证明。

  从1933年起,鲁迅就找须藤看病,有150次之多。一般人都认为,鲁迅未必不知道他是庸医,但医患往来久了,就有了友谊,一旦请别人诊断,就等于不信任,所以鲁迅才不请美国医生开方。

  鲁迅的“发小”、30多年的知心密友许寿裳对此另有解读。他认为,鲁迅大病中所以不请美国医生开方,大病后不转地疗养,“何时行与何处去”始终踌躇着,是因为经济窘迫。1932年“大学院”津贴撤销以后,版税和稿酬成为鲁迅的经济来源。他被通缉多年,书被禁,上海期间用了100多个笔名发稿,版税常欠着,还常年资助青年,死前并无积蓄。

鲁迅的书房和卧室

敲丧钟的人

  鲁迅病逝后,内山完造第一个赶到他家。之后,由内山书店的店员,挨家挨户报丧。很快,鲁迅的挚友和关系亲密的后辈青年陆续赶到。

  海婴对关东汉子萧军的印象尤其深: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但大家的动作仍然很轻,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我来不及猜想,声到人随,只见一个大汉,没有犹豫,没有停歇,没有客套和应酬,直扑父亲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般地号啕大哭。

  萧军伏在鲁迅胸前好久没有起身,头上的帽子,沿着鲁迅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

  这样的场面不知持续了多久。最后,许广平说:“不要哭了。让我们做事吧!”

  这个早上,胡风撰写了讣告式《小传》,青年画家楷人、力群等人为鲁迅遗容画了素描,日本美术家奥田杏花为鲁迅作了石膏遗容,欧阳予倩率领明星影片公司的摄影队,拍摄了鲁迅的遗容和房间。

  中午,闻讯而来的记者已经聚集在楼下,等候发丧的消息,当务之急是组织治丧委员会。许广平已经悲痛得没法主持大局了,真正拿主意的,其实是冯雪峰。

  冯雪峰是中共驻上海办事处副主任,也是鲁迅晚年和共产党联系的纽带。半年前,他从延安到上海,先在鲁迅家住了一阵,又隐居在周建人家的楼下。周建人报丧,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他。

  考虑到国民党正在疯狂镇压共产党,冯雪峰公开出面料理鲁迅丧事,必然暴露。于是,他电联宋庆龄,请她出面主持大局,之后又联络哈瓦斯新闻通讯社编译胡愈之(特别党员),称鲁迅的葬礼应由救国会出面组织。

  宋庆龄长期深居简出,和冯雪峰仅有一面之缘,但为了鲁迅这位敬爱的朋友,她当即承担了公开出面主持丧仪的工作。

宋庆龄劝鲁迅住院的信,亲切地称他为“周同志”

  当时的报上曾说,因为许广平哀毁过度,治丧委员会的委员又很忙碌,凡是有关丧事的规划,另外由一个人全面负责。“这个人独居斗室,从不露面,只在幕后指挥,是一位十分神秘的人物”,指的就是冯雪峰。

  当晚,上海各大晚报公布了治丧委员会名单,共13人,排序是:蔡元培、内山完造、宋庆龄、史沫特莱、沈钧儒、萧参、曹靖华、许寿裳、茅盾、胡愈之、胡风、周作人、周建人。

  后两天,《大公报》《新闻报》《申报》登出的治丧委员会名单有变,仅为8人。名单中少了鲁迅的挚友曹靖华、许寿裳,学生和战友胡风、胡愈之,兄弟周作人、周建人,多了社会名流马相伯(时年96岁,复旦公学创办者)。而在鲁迅纪念馆保存的档案中,则有一张由冯雪峰手书的,列有毛泽东的9人名单,落款是10月20日。

冯雪峰手写的治丧委员会名单

  对于名单谜团,1979年茅盾曾专门讲过,他说:“鲁迅治丧委员会的名单是由冯雪峰作主的。当时我不在上海。在上海参加治丧的其他人认为治丧委员会有毛主席的名字,国民党就可以公开镇压,丧事不能顺利进行,所以最后发表的名单没有毛主席的名字。冯雪峰有时感情用事。鲁迅是伟大的,这并不在于治丧委员会有没有毛主席的名字。”

  9人名单中,只有毛泽东与鲁迅是“神交”。在延安时,毛泽东曾遗憾地跟冯雪峰讲:“五四时期在北京,弄新文学的人我见过李大钊、陈独秀、胡适、周作人,就是没见过鲁迅。”

  冯雪峰知道,他们是精神上的知音。他告诉毛泽东,鲁迅读过他的诗词,认为诗词中有“山大王”的气概。这个评价,让毛泽东哈哈大笑。1960年代,毛泽东给江青的信里写道:“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我喜欢他那样坦率。”

  中共中央于10月22日同时发出三份电文:一份慰问许广平;一份致国民党政府,提出“鲁迅先生遗体举行国葬”“改北平大学为鲁迅大学”等8条主张;一份是告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士书。唁电中,对鲁迅的评价包括“最伟大的文学家”“追求光明的导师”“抗日救国非凡的领袖”、共产党人“亲爱的战友”“超人一等的功绩”等。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阎晶明认为,这些函电中的文字、语气,尤其是对鲁迅的评价,留有明显的毛泽东气质和口吻。《毛泽东年谱》虽未说明是谁执笔,但收入了相关内容,应该是确认这些文件与毛泽东的直接关联。

  在鲁迅的周年祭上,毛泽东首次把鲁迅抬到“圣人”高度:“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现代中国的圣人。”他的这种“圣人观”到晚年都没变,还曾称自己是“圣人的学生”。

  除毛泽东外,名单上还有3位不在上海,无法直接参与治丧工作。

  茅盾正在家乡浙江乌镇探望母亲。得知鲁迅逝世的消息后,“真如晴天一霹雳”,但他痔痛如割,没能回上海瞻仰鲁迅遗容。

  史沫特莱因旧病复发在西安休养。“人们拿了几本杂志给我看,上面印着他的葬仪的摄影。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一个伟大的精神,一个以笔为刀而不知何谓恐惧的人物,与世长辞了。我曾经以得作他的朋友为荣誉。所以,也同在上海和不远处地方的数千万人一样,我掩着面哭了。”

  萧参即萧三,曾是“左联”驻苏联的代表,当时人在莫斯科。

  蔡元培那些日子的心情非常沉重。就在几天前,他的亲密助手、中央研究院的第二任总干事丁文江因煤气中毒不幸逝世。1936年,他先后送别了丁文江、王光祈和章太炎,又怀着悲痛与宋庆龄一起为鲁迅组织了治丧委员会,并亲任主席。正如郭沫若所说,蔡元培“对于鲁迅先生始终是刮目相看的”。

  宋庆龄有心将鲁迅的精神“宣扬给全国的民众,纪念他、效法他”,就指示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总干事胡子婴,要将鲁迅葬礼朝群众运动方向组织。治丧委员会中的马相伯、沈钧儒,均是上海文化界救国会的执行委员。

  各大报均在头版头条予以报道,称鲁迅为:文坛巨星、中国新文化运动领导者、中国文坛之唯一领袖、我国文坛最英勇的战士。

  消息传到北京,周作人在鲁迅病逝第二天,挟着本《颜氏家训》走进教室,讲的是《兄弟》篇。下课铃响了,周作人捧起书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这个时候,大家才看到周教授的脸色是如此幽暗。

  人们也想起被鲁迅遗忘的朱安,她对安慰她的学生发牢骚说,“你们总说这些都是鲁迅的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的遗物,你们也得好好保存一下我啊”。

鲁迅的遗嘱

  鲁迅的葬礼如何操办?他生前没有留下遗言,但去世前一个月,曾写过一篇杂文《死》,在这篇文章里,写了7条“给亲属”的遗言:

  1.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2.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3.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4.忘记我,管自己生活,要不,那就是真是糊涂虫。

  5.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但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6.别人允许给你的事物,不要当真。

  7.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鲁迅手稿

  这篇“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的杂文成了谶语。但它其实不太像遗嘱,因为在这篇嬉笑怒骂的文章中,鲁迅那么轻松地、放肆地,戏谑了死亡,这并不是临终的心态,而是战胜死神后的欣快。

  六月间,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20余年来不曾间断的日记停了,直到7月1日才恢复。那时,他确曾预感过死。但临到写作《死》时,他的体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恢复。

  病情平稳后,他写《半夏小集》《“这也是生活”》《三月的租界》《写于深夜里》《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我的第一个师父》《立此存照》;翻译《死魂灵》,校《海上述林》下卷……简直是一个创作的小高峰,除此以外,他还有许多写作计划未完成。

  他对冯雪峰说:“总不至于即刻‘翘辫子’了……我在1927年住景云里的时候,也生过一次像这次一样的大病,真的昏迷,几乎要‘翘辫子’,但一愈就是十年。我不大相信西洋医生的话。今年的病,也和那次差不多,那么大概总还有十年吧。”说罢,胜利者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有日本朋友去探望他,问起他为什么要发表这样一篇“像遗嘱似的文章”,竟引得他哈哈大笑,以致感染所有在座的人都愉快地笑了。当时,他给日本朋友的印象就是:淘气。

  中国人忌讳提死,死却一直是鲁迅作品的一个母题。他这一生,曾目睹无数的死亡。父亲早死,辛亥革命烈士的死,五卅运动中工人市民流血南京路上,“三一八”惨案学生陈尸执政府门前,到清党运动中年青革命者沉尸江湖,以至在白色恐怖中,天真的诗人们被秘密地处决。每每这个时候,“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让自己虎口残喘”。

  到1936年,“死”成了鲁迅自己的个人话题。从这7条遗嘱,足以看到,已经身患重病的他,依然锋芒毕露,充满着战斗力,不愧为一个真正的猛士。

  这一年,除了身体,社会对他的打击也没间断过。这是关于他的流言最多的一年;这一年,左联解散连个声明都没发,他不同意;这一年,他对周扬等左翼政治家提出的“国防文学”的口号极为不满;这一年,过去器重的青年,“趁我危难,大肆攻击”。

  “两个口号”之争,是他参与的最后一次论战,对鲁迅的心力消耗尤其巨大。以前自以为与右派论争,鲁迅理直气壮;但这次是和“自己营垒中人”暗战,鲁迅不大擅长。那些来自同一阵营的冷枪暗箭,把他气得死去活来,想怼回去,又怕影响大局。

  林语堂当过鲁迅的挚友,也当过鲁迅的靶子,他坚持认为鲁迅“非病死”而是“战死”。在林语堂眼里,那个骂他“畜生”的鲁迅,实为那让惊涛前赴后继的波浪。惊涛已经掀起,波浪虽死何憾!

  鲁迅对死、对历史地位这些事,其实看得比较淡然。

  有朋友写信劝他写自传,鲁迅答,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为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

  7月份,有人想把《阿Q正传》搬上银幕,他在回信中说,《阿Q正传》的本意,“觉得能了解者不多,搬上银幕以后,大约也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颇亦无聊,不如不做也”。

  鲁迅写作,是为了唤醒国人,1936年,恰恰是他最为心灰意冷的一年。如果说有什么遗愿,他大概是希望能出个全集吧。

  从1935年瞿秋白从容就义后,鲁迅就着手编亡友的译文集《海上述林》。六十万字,分上下卷。鲁迅设计封面,选插图,购纸张,拟广告。“一百部皮脊麻布面,四百部蓝天鹅绒面,装帧和印刷质量是中国第一流的。”1936年5月,《海上述林》上卷问世,鲁迅笑着对许广平说:“这一本书,中国没有这么讲究的出过。虽则是纪念‘何苦’(瞿秋白的别名),其实也是纪念我。”

  1936年6月章太炎去世,因他个性猖狂,树敌不少,身后出现各种诋毁,上海滩有些报刊贬低他为“失修的尊神”。鲁迅为老师鸣不平,写下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第二篇回忆章太炎的文章,10月17日上午还在写,终究没有写完。

  对于“章太炎”,许多人可能觉得陌生,多数人知道的也许是他的本名“章炳麟”。章太炎由革命家退而为学者,渐入颓唐,是一生中的缺憾。但鲁迅认为,应该给章太炎出合集,因为他曾经战斗过。“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愿罢,呜呼!”

  7月间,当他同许钦文最后一次晤谈时,很郑重地说:“从搜集印在《坟》里的稿子起,我已经写了三十年。翻译的不算,总有三百万字,出十大册,也已有点厚了吧。”当时,许钦文便暗自吃惊,以为这分明是关于后事的计划。

人民的葬礼

  “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纪念的事”,杂文《死》中,鲁迅这样嘱咐亲属。为什么他要速朽?钱理群认为,这其实是包含着对中国文化和现实的一个看法:

  早在五四时期,他就这么说过。他说中国有个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老年人总要“占尽了少年的道路,吸尽了少年的空气”,不给少年人生存的空间。在他看来,要改变这种不正常、不健康的生存状态,就得反传统之道而行之:老的应该高高兴兴地死去,年轻的应该高高兴兴地活着。

  但他是“鲁迅”呀,怎可能“拉倒”?怎可能不纪念?鲁迅的一生,“肩扛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青年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他的读者之多,影响之大,并不仅在知识界,而在于普通民众。

  虽然通缉令仍未解除,虽然有政府的严密监视,虽然报上仍有骂他带坏青年的社论,但这并不能阻止民众,从四面八方赶来,怀着深沉的悲哀凭吊他。

  萧乾在鲁迅灵堂担任了两天的“照料差使”,在一群小学生中,他注意到一位衣衫褴褛,腿下微跛的孩子,一拐一拐地,一直来到灵前。他的两只颇清秀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鲁迅先生的遗骸,然后,放下腋下的书册,深深鞠下躬去。

  萧乾说:“我不信作了那么多纪念周,他不知道‘三鞠躬’的礼数,然而当我数到第三次以后,他仍向下屈着小小腰身,他一连鞠了七个躬,才红涨着脸,也红涨着眼睛走出灵堂。”

  第一天签名瞻仰遗容的有5298人,外加102个团体。其中包括文学界、艺术界、教育界、工人、学生、小店员、邮递员以及学徒等,尤其以学生为多。

  治丧委员会本来预定在殡仪馆瞻仰遗容一天,由于人数众多,出乎意料,于是又决定延长两天。第二天前来吊唁的人,总数不下五六千,学生团体则增加到80多个。

  巴金在《一点不能忘却的记忆》中写道:

  “一个秃顶的老人刚走进来站了一下,忽然埋下头低声啜泣了。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已经走出了灵堂,却还把头伸进帷幔里面来,红着眼圈哀求道:‘让我再看一下吧,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第三天是鲁迅灵柩安葬的日子。一早,万国殡仪馆的门已经要被挤破了,人像决了口子的水,只顾往里冲。进来的就不再出去,草地上挤满人,甬道上挤满人,门外马路上更挤满了人,都等着送他一程。

  救国会的音乐家们进行了挽歌的现场教学,“一句一句地学习着,这一批会了,再换那一批”。挽歌借用《打回老家去》的调子,重新填词:“哀悼鲁迅先生……他是我们民族灵魂,他是新时代的号声。”

  有人喊:“现在需要扛挽联的一百六十人!扛花圈的一百人!”数百人拥过去,顷刻间,就有了挽联队、花圈队、挽歌队……

十二文学青年抬棺

  画家司徒乔画的巨大的白布遗像展开来,鲁迅用那悲悯而坚毅的眼睛,俯视着人群。紧跟着是鲁迅的灵柩,由蔡元培、宋庆龄等扶灵,鹿地亘、胡风、巴金、张天翼等十二个人抬着,从起灵到灵车,足足抬着走了20多分钟。

  “由谁抬灵”一度引起争论。胡风的观点非常明确,他说:“先生的棺材应该由文艺界来抬,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章乃器认为先生属于世界被压迫的大众,更属于中华民族。最终出来打圆场的是沈钧儒,他提出了一个折中办法:“起灵时文艺界抬棺材,到公墓时由各界人士来抬。”

  从殡仪馆到万国公墓的直线距离大概4.6千米,而当天的实际游行路线超过了5千米,时间长达2小时20分钟。原定路线要经过上海的繁华地段,但是租界当局和上海市政府多加干预,派出大批军警,出动戒备,禁止在热闹马路通行。队伍只得改道僻静的胶州路、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地丰路(今乌鲁木齐北路)、大西路(今延安西路)到虹桥路。

  虽然临时改了路线,但送葬队伍所经之处,无数市民伫立街头,悄然默哀,沿途不断有人加入送葬队伍,使出发时的6000余人很快扩大到了万人。

  将近虹桥路时,队伍足足有二里多长!所有这一切都是自发进行的。


宋庆龄亲自主持鲁迅的葬礼

  到达万国公墓,已是下午4时半左右。沈钧儒讲,像鲁迅先生这样的人,应该有一个“国葬”,但是,今天这许多人里面就没有一个代表政府的人。他问:中国的政府哪里去了?人们高声喊道:“民众的葬礼!民众的葬礼!”

  萧军几乎是冲上台,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鲁迅先生的死是他的敌人逼死的……现在他已经死了,可是,难道他的敌人就胜利了吗?”

  人们呼喊:“他的敌人绝对不会胜利!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天空飘落的纸片不是纸钱,而是鲁迅先生关于救亡主张的字条。

  叶圣陶详细描写了这一画面:大家动手铲土,把盖有“民族魂”大旗的棺材埋妥,“这样的事情上海从未有过,全中国从未有过了”。

  不肯走的人手拉着手,围在墓穴四周,歌声和哭声缠绕在一起。这时,西天竟出现了一弯微红的新月!

鲁迅先生丧仪 沙飞摄

  护送鲁迅灵柩到万国公墓下葬,成为救国会最后一次成功行动。11月23日晨,国民党悍然逮捕了救国会的领袖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章乃器、王造时、沙千里、史良等七人,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七君子”事件。

  在风雨连天的暗夜,在中华民族危急的时刻,怀念鲁迅成了一种力量。以前连鲁迅文章都不敢登的报纸,为悼念他,都出了专号或回忆文章的专栏。怀念他的巅峰之作,是萧红三年后写下的《回忆鲁迅先生》,三万字一气呵成,写日常的鲁迅、工作的鲁迅、病着的鲁迅,一口气叫了一百多次鲁迅先生。

  上海陷落后,日军随时有可能占领租界。鲁迅先生的文稿,经过许广平的辛勤收集和初步整理,堆满了一屋子,岌岌可危。即便搬到国民党统制的地区也危险,毕竟鲁迅的书是被国民党禁止出版发行的。

  纸张寿于金石。为了把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完整地保存下来,胡愈之决心出版《鲁迅全集》。他四处奔走,用预付费的方式众筹资金,组织了百十位学者、文人和工友,共同为全集的编排、校对印刷、发行出力。《鲁迅全集》20卷,多达600万字,仅历时4个月,就在“孤岛”上海问世,这是出版史上的奇迹。

  1938年7月,《鲁迅全集》第一次出全,并特别印了200套编号发行的“纪念本”,毛泽东得到的是第58号,通过党的地下组织从上海转送到延安。

1938年版《鲁迅全集》纪念乙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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