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9月25日,雷峰塔倒掉了。西湖畔从此少了如“老衲”般的残塔,秘藏千年的“雷峰塔藏经”却重见天日。2000年开始的考古和复建,让“一湖映双塔,南北相对峙”重现人间。这座千年宝塔的百年变迁,蕴含着怎样的世道人心? 晚清时期的雷峰塔全景 1919年甘博拍摄的雷峰塔 塔圮 1920年,一个生活在杭州的美国小女孩,钻到颓败的雷峰塔里去玩儿。多年以后,她依然铭记着那次探险。 “从近处观看,比远处更能领略雷峰塔的雄伟和苍凉。我们可以向上看见塔边的裂口,表面长出了野藤和灌木丛,甚至还有小树,小鸟在上面筑巢,飞进飞出……这座塔已是废墟,没有可以进入的通道,也无人往里进了。里面究竟什么样?” 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来说,这座东方古塔充满神秘感。在爸爸的帮助下,她攀上塔身,从一个缺口处进入古塔。 “里面所有的建筑结构都没有了,好像置身于一座巨大城堡之内,寂静、神圣……四周和上方,有亮光,从藤蔓和枝叶遮蔽的空隙里透进来。顶端有个大洞,透过它,我看见遥远的天空。不知为何,这个破洞使我感到悲凉。大家轻声交谈,似乎不愿打搅什么。我们玩笑地谈到,脚下什么地方囚禁着白蛇,她会为此发怒吗?” 这个女孩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叫鲍金美。借她的视角,今日依稀能感知到雷峰塔倒掉前的样貌。 在老杭州心里,“雷峰夕照”是夕阳、荒山、晚湖、熏风,以及如“老衲”般的残塔坐落于夕照山的婆娑树影中。 没几个人说得清雷峰塔的身世,连它的名字也是随地名叫的。明末的一场大火后,塔外部的木构廊檐全部烧毁,只剩下砖砌的塔芯。青灰色砖块,在夕阳下竟成了红色,反而有一种残缺美。 雷峰塔如“老衲”,与宝石山上俏丽如“美女”的保俶塔遥相呼应,“南北相对峙,一湖映双塔”,构成西湖美景的标志。 康熙也好,乾隆也罢,下江南游西湖看到的都是千疮百孔的残塔。人们大多不嫌其破败,觉得别有一番意境;也没人积极地去修它,大概怕对不起白娘子。 传说中,白娘子的儿子中状元回来祭塔,三拜塔就倒了。民谚说,“塔倒湖干,蛇妖出世”。 自从和“白蛇传”扯上关系,塔砖附有灵气和魔力的说法即传开来。越传越神,连鲁迅都听说了:“乡下人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迷信,说是能够把雷峰塔的砖拿一块放在家里必定平安、如意,无论什么事都能够化吉,所以一到雷峰塔去观瞻的乡下人,都要偷偷的把塔砖挖一块带家去”。 当局曾经在塔下筑起围墙,谁知没过多久,围墙竟被大风摧垮一角,盗砖者照旧鱼贯而入,挖砖不止。此时的雷峰塔苟延残喘,摇摇欲坠。徐志摩在1918年9月游览雷峰塔后写下了日记:“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 一直岌岌可危的雷峰塔,真的倒了,众人倒有种释然。 1924年9月,因为军阀在沪浙大战,西湖上的游人寥若晨星。那时杭州离撤县设市还有三年光景,由毗邻的钱塘和仁和两县组成,雷峰塔属于钱塘县的地盘,城内既没有高大的建筑物,也很少听到汽车喇叭声,唯一一路公交汽车是从湖滨开往灵隐寺。 雷峰塔倒塌的那个午后,天气分外晴朗。当时的美术教师、后来的敦煌守护者常书鸿正带着学生在孤山写生。湖对岸,雷峰塔倒映在水中,景致如诗似画。画着画着,忽然耳边轰隆隆一阵闷雷似的,但见对岸灰沙弥漫,一角天都看不清了。及至灰沙散尽,咦,奇怪,雷峰塔不见了。 常书鸿感慨,“千百年来就矗立在这儿的雷峰塔,终于倒掉了。” “在上月二十五日下午一时四十分,南屏下雷峰塔全圮。弟时适与寺僧弈,故未得见。事后舣舟往观,只见一抔黄壤而已。”这是红学家俞平伯给顾颉刚写的一封信。 那年,俞平伯24岁,已经出版了奠定红学地位的《红楼梦辨》,首次考证出《红楼梦》前80回是曹雪芹所作,后40回是高鹗续作。 俞平伯住在西湖北岸的俞楼,与雷峰塔隔湖相望。13时40分,突然听到四妹尖叫“塔倒了”,可惜,他当时正和僧人下棋,没能看到。等反应过来,从楼上望过去,“唯见黄埃直上”。 当年14岁、后来成为大数学家的许宝騄也在下棋。听到巨响后,下棋的两兄弟冲出家门,跟着人潮往雷峰塔方向跑去。满街都是奔跑的人群,场面颇有点类似于纽约的“9·11”,不过一个是逃离,另一个是奔赴。 金石书画家、文物鉴藏家朱孔阳,正在湖心泛舟,对坍塌的过程观察得最真切: “突然看到成群的鸟儿自塔中飞出,绕塔盘旋,几秒后,塔顶开始冒出灰烟,高达数尺,顷刻间塔身的上半部分如被劈成两半,向两侧外翻,外翻了大约一秒,两半又随即合拢,从塔顶部分向塔心陷塌。一时间黄雾迷天,殷雷震地。” 更有戏剧性的是,雷峰塔倒这天,正值杭城易主。闽系军阀孙传芳出任五省联军总司令,自诩“兵不血刃拿下两浙”,大军刚好抵达杭州,正在举行欢迎会。 时任知县陶在东对此有详细记录:“九月廿五日,(孙传芳)师船抵钱塘江干,舳舻相接,陆路步骑夹道,欢迎人士,杂出其间。乃浙江著名之雷峰塔,即于是时倒塌,轰然一声,一似与江干军乐相应和者,可谓煞风景,说者以为不祥。” 本就兵荒马乱、人心惶惶,雷峰塔又不失时机地倒了。百姓盛传,因孙传芳杀气太重,建雷峰塔的钱王显灵,塔才倒的。孙大帅倒是会辩解,他说:“雷峰塔倒,白娘子由蛇变为龙,不正预示着我辈的出头之日吗?” 雷峰塔倒塌的原因,一般熟悉的是鲁迅的说法——塔砖盗挖过多。其实,民国时期,各地佛寺普遍衰败,政府未及时保护和修理也是主因。除此以外,还有个直接原因:附近有一汪氏,大兴土木,造屋打桩引起震动,动摇了雷峰塔的地基。 雷峰塔与南屏晚钟 经出 塔倒后,停泊在新市场的游船悉数争往西湖南岸奔去,夕照山上人头攒动。偌大杭城,俨然有万人空巷的感觉。 这些人冒着滚滚尘土,争相奔向雷峰塔,不仅是想看白娘子重获自由,更是为了寻找塔内的“宝物”,最起码也可以搬几块砖回家辟邪。 俞平伯与岳父许引之都是收藏和考据专家,他们立刻雇了一条小船,从孤山脚下的码头出发,直奔斜对面的坍塌遗址。 虽然行动够快,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们不忍直视:雷峰塔倒掉的现场已被破坏,“亿砖层垒作峨峨黄垅而已”。废基之上,游人杂沓,都想捡一块砖走。 俞平伯观察,遭到哄抢的,有两种特殊的砖。其中一种侧面有几个凸起的大字,如“天”“西关”“吴王吴妃”等,不甚精致。还有一种,砖体上虽无字,但侧边有小圆孔,拨开封口的黄泥后,孔里竟然藏着卷轴经书! 江浙不比敦煌,藏在孔里的经书,多有霉变,一旦暴露,便随风湮灭。个别完整的,如拇指粗细,约两寸长,外面罩有黄绢套,两头系结,中间束以蓝色丝带。卷轴展开来,全长超过两米,字迹清晰如初。 经卷卷首有三行发愿文,提供了重要的刻经者信息和刻经时间:“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钱俶刻此经八万四千卷,舍入西关砖塔,永充供养。乙亥八月日纪。” 题署旁还刻印了一幅精美的画,图右方佛三尊,一女子膜拜礼佛,左偏下两人对立,其中一位头顶有佛光,另一位也是女子,双手合十。 钱俶是五代十国的吴越国王,五代刻本佛经横空出世,对俞平伯来说,“国内除敦煌所发见的唐写经外,恐怕要推此次发见为巨擘了”。 然而,大部分哄抢者并不识货,俞平伯下山时,竟见这珍贵经卷,被姑娘们捡来作为发簪戴在头上。 随着“藏经砖”误传为“藏金砖”,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废墟,不惜把砖块砸得粉碎,也要找到里面的黄金,经书却被弃如敝履。 塔倒的第二天,现场有十余名军警看守,并筑围墙拦护。不料半夜有千余人蜂拥上山,破围突入。经过一夜折腾,废墟现场满目狼藉。人们为了抢砖,不惜大打出手,甚至因互殴而血溅当场,知县陶在东还记录了一起砖头砸脑袋的命案。 西泠印社的童大年记载,雷峰塔初倒时,“犹剩末级,遗址可寻”,塔基尚保存较好,只因每日聚观者数以万计,日夜践踏,未几,遗址现场就“惟余黄土一抓”了。 不仅遗址遭破坏,文物的散失更令人心痛。有一车夫奉命抢了一车砖,见砖内有积泥,便到河中冲洗。洗着洗着,却发现洞里有许多写着字的纸,但车夫不知这是经卷,便将那些纸纷纷扔进了河里。 净慈寺僧人见到漫山遍野抢“藏经砖”的人,深觉这是对佛经的侮辱,于是自己捡拾了许多,将里面的经卷通通焚毁。 那些天,废墟上有争看热闹的,有捡文物的,有暴殄天物的,有高价索购的,有袖手旁观的,有痛心疾首的。短短几天之内,倒下的雷峰“老衲”便阅尽人间百态。 塔倒之日,还是中国历代奉为“至圣先师”的孔夫子的诞辰。这种巧合,以及塌倒后的乱象,不免令人感叹“斯文扫地”。 哄抢之后,雷峰塔藏经成了文玩市场上的抢手货,价格一路攀升,从“铜圆数枚”“小银币一二枚”飙升到“二三十金”,甚至“一二百金”,无怪乎众人争得头破血流。 章太炎曾在一卷残经上题记,描述雷峰塔经书扶摇直上的市价:“初以三百钱市易,少顷至白金五百两,此其残卷也。” 一则琐记写道,当时有一位警察厅长将收集到的质量上乘的经卷赠给一位将军,谁知将军没过一周就离杭了,文中不禁感慨“未知戎马仓皇中,得展视否也”? 由于善男信女争相求取,民国各家书局纷纷开始仿制或摹刻经卷,字体和版面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在塔前,甚至形成了交易集市,真假难辨的经书和塔砖混搭着出售。 市面上赝品满天飞,但对那些想研究真文物,为雷峰塔溯源的学者来说,却一纸难求。俞平伯来来回回捡了几天,只捡到两块有字的塔砖,一块砖上刻有“西关”,还有一块刻有“王官”。他的老丈人许引之带着现金,四处求购遗散文物,不料因为天阴风冷,受了风寒,一个多月后竟不治身亡,年仅49岁。 1984年秋,84岁的俞平伯依然记得60年前雷峰塔倒塌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和悲伤,写下《雷峰塔圮甲子一周》一诗: 隔湖丹翠望迢迢,六十年前梦影娇; 临去秋波那一转,西关砖塔已全消。 雷峰塔藏经局部 民众在雷峰塔遗址上寻宝 雕版 废墟上,人们把“藏经砖”砸烂找金子。其实,这些经卷比黄金更贵。 经卷的全称为《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从题署可知,吴越国王钱俶建造雷峰塔,并将刻印的佛经藏入塔砖供奉,它们比“一页宋版一两金”的宋版书刊刻还要早。 我国的雕版印刷术始于隋唐,兴于五代,盛于两宋。五代十国虽是乱世,但雕版印刷术在吴越国却有质的飞跃。 吴越国王钱俶信任延寿和尚,依言大开官府刻经之先河。在显德三年丙辰岁(956年)、乙丑岁(965年)、乙亥岁(975年),钱俶三次雕印《宝箧印经》各八万四千卷,藏于铜、铁阿育王塔及雷峰塔内。 据张秀民《五代吴越国的印刷》一文统计:“钱俶与延寿所印佛教经像、咒语,有数字可考者,共计六十八万二千卷(或本)。数量之巨,在我国印刷史上可说是空前的,后来也是少见的。” 浙江博物馆所藏的雷峰塔藏经,纸质细密,极富韧性,字体偏方,古拙近于魏碑,凡271行,每行10个字,字体如此之小,又如此清楚,充分展示了吴越国雕版印刷的高超水平。 在南宋方志中,雷峰塔作为名胜被记载,后人由此可追寻到雷峰塔的造塔缘起,但是塔内藏有佛经一事,素来无人知晓。 为什么坍塌前没发现过藏经呢?从废墟现场分析,雷峰塔是“垂直倒塌”的,这正与目击者描述的“唯见黄埃直上”吻合。经卷被塞进砖孔,之后再砌进塔内,藏经砖都在顶层,直到第五层塌下来,经书才现世。 这种独具匠心的藏经方式和特制的藏经砖均为雷峰塔独有,作为独属的文化印记,佛经穿越千年,将一段吴越国的历史带到人们面前: 五代十国之中,吴越国经济繁荣,百姓富庶,杭州也由此成为人文荟萃的“东南形胜第一州”。 末代国王钱俶毕生信佛,于境内兴建的寺院宝塔不计其数。如重修灵隐寺,创建永明禅院(今净慈寺),建造六和塔、保俶塔等。在他为王的短短31年间,杭州成了名副其实的“东南佛国”。 开宝七年(公元974年),赵匡胤讨伐南唐,锋芒直指金陵。南唐后主李煜向吴越国王钱俶求援。钱俶不听,出兵助宋,夹攻南唐。次年十一月,李煜降宋,南唐亡。 宋灭南唐后,十国之中仅剩吴越,钱俶明白自己走到了历史的分岔口。或许是想到开国之君钱镠“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的教诲,或是出于虔诚礼佛的本心,钱俶最终选择“纳土归宋”,使吴越免遭生灵涂炭。 公元978年,钱俶赴开封献地,从此羁留北土,终生未得南归。吴越亡国后,大宋为巩固权威,消除钱氏影响,下令将吴越故境的刻石,凡属年号或有僭越嫌疑的文字悉行铲除,有关雷峰塔的建造本末也扑朔迷离起来。 由于史书失载,雷峰塔筹建、竣工的确切年限难以详考,就连名字也颇让人费解。南宋志书上说,此塔名曰“黄妃塔”。人们对此的普遍解释是,钱俶为了纪念一个姓黄的妃子,或为了庆贺黄妃生子而建塔。然而,吴越国三代五个国王,都没娶过一个“黄妃”。 “我已经在很多场合解释过了。可惜,误会太深。” 浙江省博物馆历史文物部主任、雷峰塔考古发掘领队黎毓馨说,塔的正式名字是“皇妃塔”,这是在残碑出土后,才得以确认的。 依据残碑上钱俶亲自撰写的碑记,雷峰塔为供奉“佛螺髻发”而建,公元977年建成,名为“皇妃塔”。 公元976年,钱俶携妻赴京朝觐,宋太祖破例,封他的妻子孙太真为“吴越国王妃”。孙太真福薄,回杭州后不久就过世了。刚继位的宋太宗追谥她为“皇妃”时,塔刚建好,“皇妃塔”之名既缅怀了爱妻,又感谢了大宋恩典。 后世史书均对孙皇妃的谥号讳莫如深,大概是因为过于显赫而犯了僭越的忌讳。因此,“皇妃塔”之名也被摘除,黄妃塔、西关砖塔都成了它的曾用名。《三言二拍》中,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话本,让“雷峰塔”家喻户晓。 “雷峰”并不是一座山峰,只因塔建在夕照山中峰,中峰又称回峰,回峰之回字,旧作雷,故称雷峰塔。 钱俶刻经藏经为什么偏选了《陀罗尼经》?从经文中便可感受一二: 佛陀路遇一座崩坏的朽塔。随着佛陀靠近,朽塔大放光明。佛陀礼敬这尊朽塔,并解释说,这座塔里有密印法要,因此能焕发出神迹。佛陀还说,若有人书写此经安置塔中,便能保佑塔及佛像所在之处的平安。 钱俶建雷峰塔时,南唐战事正酣,在塔内供奉八万四千卷《陀罗尼经》为的是护佑这座城。令人唏嘘的是,六年后,雷峰塔落成,吴越亡国在即,钱俶在大宋,表面上被优待,最后却暴毙而亡,死后也没能回乡安葬。 雷峰塔终究成了朽塔,经书却出世了。作为现存最早的五代刻本,首尾完整的雷峰塔藏经非常稀少。俞平伯有云:“此经名为八万四千卷,现就杭州约略观测,出土不过千卷,且包含近整的残品在内,真所谓存什一于千百矣。” 在1924年发现之初,收藏雷峰塔经卷最多、最完整的,应属末代皇后婉容的老师——晚清名士陈曾寿。塔倒时,他买通现场警察,得到多卷。2016年拍出2875万元天价的雷峰塔藏经,就是吴湖帆花了500大洋,从陈曾寿处购得的。 2000年开始的雷峰塔遗址考古,发现了一批空心的藏经砖,但并没有在实地发现一卷经。从1924年坍塌到考古挖掘,时隔76年,绝大多数经卷早已霉烂残坏,还有大量的经卷被人捡走。 迄今为止,公众见过最全的一次雷峰塔藏经真迹展,是在2022年9月,由浙江省博物馆展出的13件。 1957年,由浙江文物管理委员会的沙孟海、邵裴子等一批老先生主持,向社会征集了一批雷峰塔藏经。经老先生们慧眼,当年有15卷被保留下来。后期鉴定中,包括叶恭绰、吴昌硕旧藏在内的4卷,为真品;其余11卷,均贴上了“存疑”标签。这些“存疑”经卷,在浙博山洞库房一躺就是60多年。 到2022年,经专业鉴定,判断除了两卷为民国时期仿制,其余都为乙亥岁真经。 浙江博物馆馆藏的藏经砖 南宋李嵩的《西湖图》(局部) 隐喻 耐人寻味的是,实体塔易塌,心中塔难摧。 事发当天是孔子诞辰,由此文人们多将雷峰塔倒掉与国家衰落、文化衰亡联系在一起,普通民众则关注到杭城易主,觉得是不祥之兆。媒体报道,更充斥着惋惜、悲凄的情绪。 时为西泠印社社员的阮性山得一卷雷峰塔藏经。老诗人陈曾寿为其绘《雷峰塔图》一幅,并将两首《八声甘州》附上。 在小序中,他记录了塔圮给他造成的心理震荡:神魂如匹练一样飞走,闲却了半湖秋水。面对残留的塔痕,眼前只剩下无边的斜阳和一片鸦影归飞。 在这经卷上,还有老诗人郑孝胥、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的两首题词。其后,新儒学大师马一浮、杭州书画家高野侯、吴越钱氏三十一世孙钱锡宝、政治人物袁思永、杭州地方名流徐行恭、刘光鼐等人又为此卷题跋数则。 这些一唱一和的旧体诗,充斥着悲凉,文人们争相借塔寓己,表达对中国文化风雨飘零的悲叹。 此时,在新文化运动的“文白之争”中,这些老诗人已落了下风,他们在吟咏雷峰塔时,无力感溢于言表。而新文化运动的干将们,如郭沫若、徐志摩、庐隐等,也纷纷下场撰文,围绕雷峰塔搞了一次“同题作文”。 两派各有千秋,但总脱不开惆怅,雷峰塔倒掉一个月后,鲁迅终于出手了。他有别于所有人的发声,成为文化想象的分水岭。 文章开篇,他便提到雷峰塔的景色“并不见佳”,并说,在儿时听到雷峰塔与白蛇传的故事时,就希望其倒掉,最后还来了句“活该”。在半年后的第二篇文章中,他不仅针砭了“十景病”,还将讨论引向对国民性的批判上。 鲁迅借题发挥,表达出对白蛇反抗压迫的欣喜,对愚民奴才式破坏的愤恨,对精英们长于修补老例的悲哀。显然,这已超出了事件本身,超越了时人对雷峰塔的关切。 虽然“雷峰塔文学”逐渐掩盖在鲁迅光芒下,但直到张爱玲去世,仍在书写题为《雷峰塔倒了》的英文传记。这一同题写作的跨度,可说是跨越几十年。 好巧不巧,塔倒这天,还是鲁迅43岁的生日。 在文坛,一座塔倒了,牵扯出如此多的作品,作家们各怀心事,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雷峰塔”。在官方,雷峰塔倒掉蕴含的意味,则更为深长。 各种末世恐慌在杭州城中疯传,孙传芳为破解传言,在与雷峰塔遥遥相望的保俶塔脚边,修建关岳庙昭忠祠,以期用“武圣”之威来镇风水、抚民心,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1926年5月1日,班禅到访杭州,“嘱地方官绅,尅日重建”。孙传芳顺势发表了《重建雷峰塔募捐启》,历数雷峰塔之历史、佛教文化、景色之珍贵,力图重建塔以达到“重振旧观”“振兴都市”和“开斯民富庶之源”的目的。 时局变幻无常,仅两个月后,国民革命军便在广州集结,正式北伐,次年2月,接管杭州,重建募捐随北洋政府倒台而流产。 1933年,保俶塔即将倾倒,国民政府不得不修缮。时任杭州市市长的赵志游不仅挪用雷峰塔重建捐款,还提出,将遗址改建为希腊式大墓,专葬英雄烈士。 雷峰塔危上加危,眼看连遗址也要被“铲除”殆尽。这时,由戴季陶发起,汇集杜月笙、王一亭、张啸林等社会名流,再次发起重建。 这次重建在资金筹备、民众支持、政府态度等方面都做足了功夫,眼看就要实施,却因1937年日军大举侵华再被搁浅。 抗战刚取得胜利,雷峰塔重建又紧锣密鼓提上议程。民间有一种说法,正是雷峰塔的倒掉,才招致了江浙气运欠亨、战祸连绵等一系列的灾难。这种观念在民国后期愈发显著,连黑社会大佬杜月笙都慷慨解囊,捐了二十亿法币。 这次的重建委员会成员众多,既有过往支持重建的社会名流,亦有孙科、陈立夫、张嘉璈等政界金融界精英,蒋介石为支持重建,还题了“湖山增胜”的匾额。 别看募捐轰轰烈烈,各种募捐启事满天飞,报纸上还公开了建筑形式、建筑公司等,实质上,却没有任何进展,直到1949年,筹建人纷纷离开大陆。 与舆论场、文坛和官场的热闹截然相反,夕照山上日渐冷清。塔倒之后,这儿逐渐成了“闹鬼”的角落,在随后的几十年间,废墟上瓦砾满坡,杂草丛生。每值夕阳西坠,残砖衰草,一派荒凉。 一晃70年,坍塌处,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山包,山包上还长满了碗口粗的树。 杭州西湖雷峰塔秋景航拍 东方IC供图 重建 失去雷峰塔的西湖,南线景观大为逊色。画坛巨匠林风眠曾在《美术的杭州》一文中说:“能救西湖过于平坦之病者,唯有雷峰顶端之雷峰塔,及宝石山巅之保俶塔。”雷峰塔一倒,北重南轻,西湖失衡,犹如美人断臂。 园林大师陈从周是杭州人,雷峰塔的倒塌给六岁的他留下了深深印象,他在1970年代末就呼吁重建雷峰塔,提出“雷峰塔圮后,南山之景全虚”的观点。 1983年,在国务院批准的杭州城市规划中,终于有重建雷峰塔的内容,但各方意见并不统一。导游讲解时,常让游客猜“谁提的反对意见”?于是,妇联搬鲁迅旧文,提出“雷峰塔倒,妇女解放”的抗议,成了讲解中的桥段。 雷峰塔该不该重建,会不会犯了鲁迅说的“十景病”?回看历史,似乎藏着答案。 1120年,方腊因为宋徽宗“花石纲”揭竿而起,聚众三十万攻下杭州。战火波及100多岁的雷峰塔,塔上的木结构全被焚毁,顶上两层倾覆。 南宋建都杭州,僧人智友发愿修塔,经过二十多年的大规模整治,塔身修葺一新,但缩至五层。苏轼两次赴杭州为官,在他眼中,雷峰塔塔心为砖,塔身有木质构件可登临而上,塔下建有附属寺院。 从南宋起,“雷峰夕照”就是西湖十景之一。那时候的雷峰塔,飞檐翘角,神采飞扬。 到了明代,500多岁的雷峰塔,遭遇无知倭寇,又被一把火点燃。少了两层,佛塔敦实了,也臃肿了;少了木构,佛塔圆润了,也苍老了;这才有了“老衲”一说。 400多年,“老衲”抱残守缺地站着,直到20世纪初轰然倒塌。如果说雷峰塔的每次衰微总能折射出社会危机的影子,那么雷峰塔的每次中兴就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虽然掩埋于黄土之下,但雷峰塔仍默默等待着。终于,在1999年,新世纪到来前,看到了希望——杭州政府几经论证,正式决定重建。 从启动到完工,雷峰塔施工建设只花了一年零十个月,但前期的设计和论证却费了两年多时间。最让人头疼的是,究竟应该恢复成哪个时代的样貌? 2000年“五一”,杭州市政府把9个备选方案在湖畔居公示,公开征求市民意见。那几天,湖畔居人山人海,比过年过节还热闹。绝大多数市民,把票投给了“老衲”。 这不啻给建筑专家们出了个难题。没有一个建筑师能够按照千年前的做法用黄土砖头砌成一个高几十米的建筑,也没有一个机构能够审批这样的方案。 而没有黄土砖头做成的塔体,何来苍凉古朴?如果用钢筋混凝土做一个没有外檐的塔,不管外装饰做成什么样,其结果都可能是个水泥“烟囱”,反而把雷峰塔的形象毁了。 最终,绝大多数专家主张以宋塔为参照进行设计。幸而有南宋李嵩的《西湖图》留住了盛景犹在的雷峰塔,这也是今天唯一能够见到的火焚之前的雷峰塔:画中的塔兀立层霄,金碧璀璨。 问题又来了,古画和旧照上的雷峰塔,都是五层,但原塔就是五层吗?考古发掘出土的碑文上,明确写着,本来想在西湖边造十三层的塔,但因为财力不够,只好在七层收尾了。 五代时的七层塔肯定比南宋时的五层塔更秀气,但“雷峰如老衲;宝石似美人”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今人再修,需不需要保持“老衲”的感觉? 最后,选了南宋五层塔,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雷峰塔。 最终竞标的两个方案在外形上大同小异,但具体建在哪个位置上,分歧就大了:东南大学的方案主张保护原来的遗址,新的雷峰塔建在遗址的后面(即南侧山坡上);清华大学的方案则主张,在遗址上面建新塔。 1935年,梁思成提出重建雷峰塔,而且最好恢复至明嘉靖之前未遭火劫的样子。郭黛姮教授是梁思成的高徒,从接手之初起,就坚持一个观点:重建的雷峰塔应是最原始真容的还原,而不是老照片里那劫后残躯。 她还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新塔跨遗址而建,将遗址“保护罩”与新塔融为一体。这样一来,新塔不只是西湖旅游的景观建筑,又是文物保护的一大创新,可谓双赢。 当时,西湖已经开始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评审组组长施奠东趁机向前来做西湖申遗规划的哈佛专家请教。在专家的再次肯定下,雷峰塔重建的最后一个难题——建在什么位置,便解决了。显然,在原址上建雷峰塔,更符合世界遗址保护原则。 浙江省文物局原副局长陈文锦在回忆种种抉择时说:“今天看来是理所当然乃至稀松平常的事,在当时颇有惊世骇俗的味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闯过去的。” 塔壁的碑刻《华严经跋》拓片 雷峰塔地宫出土的纯银鎏金阿育王塔,塔中供养“佛螺髻发”。 考古 借这次重建,考古学家们终于可以一展身手,对雷峰塔旧址进行发掘了。著名考古学家宿白的弟子黎毓馨担纲,任领队。 第一期工程历时五个月,清理了8000多立方米的残砖废土,使整个塔的轮廓展现出来。第二阶段却挖挖停停,常常是动手之前,先考虑几天。 要在遗址上造塔,遗址留多少,怎么留,留什么?都没有先例。挖多了,观众知道的信息会多一些,挖少了,遗址的可看性会好一些,这是个无法两全的矛盾,让黎毓馨伤透了脑筋。 从现在的结果看,这次发掘在“去”和“留”上平衡得很好。两层基础、夯土地基、副阶、柱础、砖砌的外套筒、通道、砖砌的里套筒、塔心、地宫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还保留了几块大的砌体,更形象地说明了古代建筑工程。 勤勤恳恳之外,考古队员们内心还有点小期待:史料和出土残碑都有记载,建塔的目的是奉安“佛螺髻发”。佛螺髻发,属于发舍利,历经千年,“佛螺髻发”是否还在呢? 发掘到中心区域,黎毓馨的运气越来越好,2001年考古发掘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塔顶的天宫——一座压扁了的银质阿育王塔。 才搬开十几块砖,他们就看到塔的顶部夹杂在一堆砖头里,边上还散着很多铜钱。搬开砖头后,发现这座银塔已被挤压得严重变形,塔里放着的舍利金瓶也被压扁,但金瓶里的舍利还是完整的。 这座阿育王塔,在启动修复前鲜为人知。考古专家经多方考证,确认天宫、地宫两座银质阿育王塔的形制、装饰题材、质地均相同,才开始复原。复原中,又发现这座塔的银中含有4%的铅,需要超高温操作,2009年解决了技术难题,才最终拉伸修复了它。 遗址被形形色色的人翻找了几十年,塔顶天宫的银塔和舍利还在,这几乎是个奇迹。更奇的是,吴越国的塔,基本上都没有地宫,唯独雷峰塔下探测出了巨大的空洞,空洞上还有一块巨石保护,肯定是地宫无疑。 地宫固若金汤,无盗扰迹象。发掘工作从2001年3月11日上午9时开始,从镇塔顶石起吊,直至取出地宫底部最后一枚“开元通宝”铜钱,用了18个小时。中央电视台等30多家媒体,对考古发掘的每个步骤都进行了跟踪。 图片 地宫内出土铁函 直播中,地宫出土的那个锈迹斑斑的大铁函,最吊人胃口,就像传说中镇压于塔下的白娘子,人们都盼着她早日解放。考虑到文物安全,开启铁函的地点,定在浙江省博物馆山洞库房,谢绝记者参观。“打开的一刹那,只见一座银鎏金的阿育王塔巍然耸立,底部水锈斑斑,上半身则光彩照人,一如新造。” 相传,印度的阿育王曾建造八万四千座佛塔,来供奉佛祖释迦牟尼的舍利。在这座出土的银塔内,也藏有一个金质舍利容器,丝毫没有开启过的痕迹,放置的应该就是释迦牟尼的佛螺髻发舍利。遗憾的是,容器被完整封存,出于对文物的保护,不能打开。 地宫出土了包括纯银阿育王塔、鎏金龙莲底座佛像等在内的60件珍贵文物和数千枚“开元通宝”古钱币,轰动海内外。 考古虽然结束了,但对黎毓馨来说,塔中还有一个巨型拼图等着他。1924年,带字的砖被哄抢,这些从塔壁掉落的刻字石块,经研究为雷峰塔内的《华严经》石刻。考古中,又发现了1104块石经,最小的手掌大,最大的有400余斤。黎毓馨把它们从遗址带到考古所,工作调动后,又从考古所带到了浙江博物馆仓库。十年间,他花大量时间钻研,请专业人士做拓片,把这批无人问津又异常沉重的碎石,逐渐复原起来。 1104块碎石被拼成48个大块。他发现,一块完整的石刻佛经通高约1米,上面进行了严格的排版和设计,一行17个字,一个壁面刻四卷,内容为《华严经》或《金刚经》。造塔时,石经应该被安放在塔的第一层外壁,供往来人诵读。这些五代石刻佛经大量出土,在我国佛教考古史上仅此一例,黎毓馨也由这番“笨功夫”,逐渐在吴越国研究中越走越深。 文物重见天日,古塔再焕新生。2002年10月25日,新雷峰塔建成后,立即成为西湖南线的热门景点。 雷峰塔的倒掉,仿佛印证了《陀罗尼经》中那座朽塔的故事。正如朽塔大放光明一般,见证千年风云的雷峰塔,又重新振作起来,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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