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工美大厦1至7层的1.724万平方米空间,将正式与百盛这个名字剥离。陪伴北京人尤其是西城人民31年的商业地标,终究没能熬过2025年的这个寒冬。闭店公告贴出的那天,62岁的老张摩挲着商场旋转门的金属扶手,指腹划过三十年未变的花纹,像在触摸自己褪色的年轮。1994年3月商场开业时,他是这里的第一任电梯管理员,如今成了最后一批见证者。 1994年,北京市区平均工资558.9元,百盛一件进口衬衫能卖800块,照样有人排队抢。彼时的复兴门,还不是后来高楼林立的金融中心,长安街两侧的梧桐树下,自行车流裹挟着下海的热潮,百盛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整个京城的消费涟漪。它是马来西亚百盛集团登陆中国的首店,也是北京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外资综合性百货商场,1.5万平方米的营业面积里,第一次聚集了那么多带着洋文标签的品牌,第一次有了开放式货架和导购员的微笑服务,第一次让普通中国人知道,购物可以是一种体面的体验。 百盛的落地,与金融街的崛起有着命运般的羁绊。上世纪90年代初,国务院批准《北京城市总体规划》,明确提出将复兴门至阜成门一带建设为国家级金融管理中心。那时候还没有金融街这个名字,一切停留在图纸与拆迁的喧嚣中,成片的胡同里夹杂着国营工厂,唯一能称得上商业配套的,只有几家卖劳保用品的小店。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敢吃螃蟹的外资企业,会是一家百货商场。 百盛集团的考察团在1992年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最终敲定复兴门内大街的中工美大厦。这个决策在当时引发了不小的争议:金融街尚未成型,周边人口密度低,消费力成谜。百盛赌对了时代的风口。90年代的中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消费觉醒,计划经济时代的凭票供应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人们对洋货的渴望,对高品质生活的追求,在压抑多年后喷薄而出。而金融街的规划,早已埋下了高端客群的伏笔。 1994年3月8日,百盛复兴门店正式开业。那天的长安街堵得水泄不通,公交车上的乘客探着脑袋想看清这个新奇建筑,自行车筐里装着刚从国营商场买的布料,却忍不住拐进百盛一探究竟。商场里人头攒动,试衣间排起长队,收银台的计算器噼啪作响,保安不得不临时拉起警戒线维持秩序。开业前三天的客流量突破10万人次,营业额相当于当时一家国营商场半年的收入。 最初的百盛客群,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国企高管、外企驻华人员、归国留学生、文艺界人士构成了核心消费层。当时的金融街建设者们,下班后总会带着家人来这里逛逛,在地下一层的超市买进口奶粉,在三楼的女装区给妻子挑一件连衣裙。那时候能在百盛消费,是身份的象征。谈生意的间隙,约客户在百盛的咖啡厅坐一坐,比在办公室更显尊重。1995年百盛的客单价达到380元,是北京市平均月工资的68%,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周末必打卡地。年轻人在这里拍拖,父母带着孩子开眼界,甚至有外地游客专门坐火车来北京,只为在百盛买一件能穿出去见人的衣服。 百盛的成功,无意中为金融街的发展注入了第一剂强心针。随着商场的火爆,周边的写字楼开始拔地而起,中国银行、中国工商银行等金融机构陆续入驻,餐饮、酒店等配套设施随之完善。百盛用商业的热度,温暖了金融街的寒冬,它证明了这个区域不仅能办公,还能承载高品质的生活。百盛与中工美的租赁协议有个特殊条款,商场需预留20%的营业面积给工艺美术品销售,这也成为它区别于其他外资商场的独特印记。在进口香水与时装之间,总能看到景泰蓝、玉雕等传统工艺品,像在东西方文化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1998年,百盛的营业额突破5亿元,在中国百货业独占鳌头。这一年,北京的平均工资涨到了1021元,而百盛已经引入了雅诗兰黛、兰蔻等国际一线美妆品牌,开设了北京第一家专柜。商场里的咖啡厅总是座无虚席,人们点一杯28元的卡布奇诺,就能坐一下午,看着窗外金融街的高楼一点点盖起来。那时候百盛的员工培训手册厚达300页,从站姿、微笑到产品知识,都有严格的标准,上班必须穿西装、打领带,女士要化淡妆,连指甲长度都有规定。 百盛的黄金十年,也是中国社会急剧变化的十年。市场经济的浪潮席卷全国,万元户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中产阶级逐渐崛起。百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不断调整业态。2000年引入运动品牌专区,2003年开设亲子游乐区,2005年增设餐饮楼层。客群也从最初的高端小众,扩展到都市白领、高校教师、公务员等更广泛的群体。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百盛的日均客流量达到2.3万人次,其中30%是外国游客,他们拿着攻略找到这里,想看看中国最时尚的商场。 关于百盛的八卦在京城流传甚广。某当红明星经常乔装打扮来买衣服,被导购认出后大方签名。某跨国公司老板为了追求女友,包下整个珠宝专柜让她挑选。商场地下一层的超市会来隐形富豪,有大爷每次来都买几万元的进口红酒,后来才知道是上市公司董事长。 那时候的北京,时髦青年分两种,一种是逛百盛的,一种是没逛过百盛的。这句话不夸张,道出了百盛在当时的地位。对于70后、80后来说,百盛是第一次接触奢侈品的地方,是第一次约会的地点,是第一次用自己工资买礼物的骄傲。1999年,攒三个月的工资,在百盛能买瓶香水。 与此同时,金融街也完成了华丽蜕变。到2010年,这里已经聚集了1500多家金融机构,资产管理规模突破10万亿元,成为中国的华尔街。百盛,依然是金融街商圈的商业核心。 繁华之下,危机已在酝酿。2012年,百盛上海虹桥店悄然闭店,拉开了全国关店潮的序幕。电商的崛起,让人们的消费习惯发生了根本性改变,鼠标一点就能买到全世界的商品,谁还愿意花时间逛商场?与此同时,北京的商业版图也在重构,SKP、国贸商城等高端购物中心相继崛起,它们有着更豪华的装修、更丰富的业态、更独家的品牌,抢走了不少核心客群。百盛的优势逐渐消失,曾经引以为傲的外资品牌标签,也不再具有吸引力。 2014年,百盛东四环店关闭,这是它在北京关闭的第一家门店。消息传来,很多老顾客感到惋惜,但更多人只是淡淡一句好久没去百盛了。百盛复兴门店,已经开始出现亏损。商场里的品牌开始陆续撤柜,曾经排长队的美妆专柜变得冷清,餐饮区的上座率也大不如前。管理层尝试过改造,2019年将北楼部分区域改为写字楼,想通过商业+办公的模式提升收入,但效果甚微。写字楼的租金远不及商业业态,而商场的营业面积被压缩后,吸引力进一步下降。 亏损数据一年比一年难看。2020年亏损2.5亿,2021年亏损1.76亿,2022年亏损4.13亿,2023年勉强盈利6641万,2024年又陷入1.75亿的亏空。2025年一季度,同店销售额同比下滑19.2%,股东应占利润仅剩337.5万元,同比下滑82.31%。集团高层在会议上强调消费结构变化,但员工们心里清楚,真正的问题在于固步自封。货架十年没更新,品牌都是些老面孔,年轻人不感兴趣;服务模式停留在上世纪,没有线上线下融合,没有会员专属权益,甚至连移动支付都比其他商场晚了两年才普及。 金融街的需求变了,随着《北京市西城区加快现代金融产业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措施》出台,金融街的定位升级为全球资产管理高地,目标是到2025年驻区资管机构资管规模超过20万亿元。这里的客群早已不是当年的购物爱好者,而是追求效率、注重体验的金融精英。他们需要的是高端商务配套、精品咖啡、健身会所,而不是传统的百货商场。金融街集团也在推动楼宇经济转型,鼓励打造国际化、专业化、绿色化的商务楼宇,百盛所在的中工美大厦,显然已经不符合新的规划要求。 2025年8月,百盛集团发布公告,宣布提前终止与中工美的租赁协议,需支付1170.12万元罚款,若逾期未付,还要按日支付0.05%的额外罚款。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炸醒了还在怀旧的人们。闭店促销活动开始后,商场里再次排起长队,但这次不是为了抢购新品,而是为了打折清仓的旧款。 以前最早商场里的导购员,个个都是精英,能讲流利的英语,懂时尚潮流。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年纪大的老员工,年轻人不愿意来,觉得没前途。2000年商场周年庆,邀请了当时的当红歌星助阵,现场人山人海。 与百盛的挣扎相伴的,是更多地标的离场。2024年底,94岁的西单商场闭店,这个承载了几代北京人记忆的老牌商场,将于2025年启动改建,预计2027年以文化+商业的新形象回归。在现场拍照,看着熟悉的建筑关闭,父母那辈真的能忍不住落泪。曾是北京第一家有电梯的商场,第一家引入连锁快餐的商场,第一家举办时装秀的商场。 再说王府井的外文书店,成立于1958年、由郭沫若题写店名的文化地标,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它曾是北京首个英语角的诞生地,张道真、李阳等知名学者曾在这里举办讲座,科研人员在这里查阅外文资料,那时候年轻人追逐诗和远方的交流地。如今,它虽未完全消失,却已转型为文化综合体,原版图书的货架被亲子阅读区、文创产品店取代,那些曾经排队买外文书的年轻人,早已习惯了在手机上阅读电子书。 百盛走向落幕,曾经与它齐名的燕莎、赛特,还在吗?在,但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赛特购物中心的命运,比百盛多了一丝转折。1992年开业的老牌高端百货,最早将奢侈品牌带入北京,一度是全国高端商业的标杆。但它同样没能躲过实体零售的寒冬,2020年3月底正式闭店改造。2025年9月,赛特以赛特+的新形象重张开业,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业态调整。餐饮占比超过一半,引入了一批黑珍珠、米其林榜单餐厅,配以健身房、KTV、美发等生活服务业态,零售业态则被压缩,仅保留了超市、药店、滋补食材零售店等必需品,还会不定期举办主题快闪活动。 改造后的赛特,瞄准了CBD商圈的高端商务客群。周边40余国使馆、数十栋高端写字楼,为它提供了稳定的客流。中午时分,写字楼里的白领们涌入餐厅,排队打卡黑珍珠餐厅;晚上,朋友聚会、商务宴请在这里举行,KTV、健身房成了年轻人放松的场所。曾经的奢侈品专柜不见了,重张后的赛特日均客流量达到1.8万人次,营业额同比增长40%。 燕莎的命运,更为曲折。作为北京高端百货的元老,燕莎友谊商城曾是身份的象征,上世纪90年代,能在这里消费的都是大人物。但随着时代变迁,它也面临着与百盛相似的困境:品牌老化、业态单一、客流下滑。2025年3月31日,燕莎友谊商城金源店租约到期,王府井集团宣布不再续租,这家经营了多年的门店正式闭店。目前,北京仅存的燕莎门店也在进行转型,缩减零售面积,增加餐饮、亲子、文创等业态,试图挽回年轻客群。但与赛特相比,燕莎的转型显得有些犹豫,传统高端百货的包袱太重,想要彻底革新并非易事。 百盛闭店、西单改造、外文书店转型,这一连串的告别,是跟不上时代,被社会淘汰了?还是这个快节奏的社会,已经不配有它们了? 从经济环境来看,实体零售的衰退是必然趋势。近年来,中国电商交易额持续增长,2024年达到55万亿元,占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比重超过40%。线上购物的便捷性、价格优势,让传统商场难以抗衡。与此同时,消费分级日益明显,年轻人追求个性化、体验式消费,中老年人更注重性价比,传统百货商场大而全的模式,已经无法满足不同客群的需求。百盛的持续亏损,是商业模式与时代需求脱节的必然结果。它还在卖产品,而消费者已经开始买体验;它还在依赖线下客流,而竞争对手已经实现线上线下融合;它还在固守传统品牌,而年轻人已经追捧小众、国潮品牌。 现在的社会太浮躁了,人们追求快节奏、高效率。城市更新与文化记忆之间的矛盾怎么和解?北京推进城市更新,金融街、西单等商圈的改造升级,是为了提升城市品质、满足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需求。但在更新的过程中,如何平衡发展与保护,如何留住城市的历史记忆。 矛盾背后,是社会发展的焦虑。我们急于追求经济增长、城市繁荣,急于与国际接轨、追赶潮流。这个时代的集体焦虑是,害怕被时代淘汰,所以拼命追赶。想要留住记忆,却又无力反抗变化。 这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时代吗? 人们不是讨厌旧事物,而是讨厌那些不愿改变的旧事物。真正被淘汰的,不是旧,而是守旧。 70后会想起第一次领工资后,在百盛给爱人买礼物的羞涩。80后会想起学生时代,攒了很久的钱,在百盛买一双运动鞋的喜悦。90后会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逛百盛,在玩具区不肯走的执拗。 长安街的黄昏依旧美丽,金融街的高楼依旧挺拔。百盛的谢幕,不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无法阻止变化。 百盛闭店了,它代表的那个消费觉醒、充满希望的年代。我们怀念的不是百盛,是那个愿意为一件衬衫或者一瓶香水攒三个月工资的自己,是那个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时代。 走过寒冬,花会再开,信心是黄金。 我不光美,我还很真。影响十万家庭成功置业规划,我是二十年不变的,房价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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