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近三十岁那年,到一家报社上班,其址临建国门。旁边有两条街,惹我留心的道理,全在名字的意思上。其一叫方巾巷,其二呼为贡院西街,都同旧时代的科举相关。我朝暮出入其间,虽不得见昔日赶考儒生在长巷内来去,想象青衿飘影却不难。 绪风下吹,虽冠饰大变,可读书人的心依旧是痴,得其徽音,仍抱“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之志。迁固之史、九流七略,纵使千百年过去,手披目视的苦研态度,仿佛都是从孔门的七十二子、三千徒那里传接过来的。 我本燕赵之客,无缘身入邹鲁,观赏“思乐泮水,薄采其芹”的光景,且问业四氏学馆,承其风教。即便还能效前代书生秀士,服四方平定巾,负笈游学,总也是心怀故乡云月。 诗曰:“雪声偏傍竹,寒梦不离家。”就专说近旁的,这也许恰出于缘分。我得闲常在单位前后转,也就知道至少有几位青藜学士的家门定在这一带。不很古的,是朱启钤。某年一个飞雪的冬日,单士元先生忆史,曾经对我专门讲到过他。朱家的宅院阔大,我由深廊转进去,所得印象是,垂花门、歇山顶形制虽在,总也不复当初漆彩的明艳之色了。古树老屋,昔年营造学社的谈笑声音早随历史的风远逝。听秋声兼睹衰容,有情,也只得寄于旧诗,如秦少游的这一联:“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距朱家不算远,是当代诗人臧克家的院门。我多年前和彭龄进里面,在北屋和臧先生晤谈。其时临近春节,倘使我的记忆还可信,户外独树的一株好像是海棠,未花,冷风中空盘一蓬瘦枝。房内的水仙开得却好,香气较诸花幽远,主人是淡中得趣了。再往西,则会走到蔡元培旧居前,遥忆一段五四风云,只是其址和史家胡同51号的章士钊故宅一样,像是离方巾巷稍远。 我也好闲眺,供职之所高在一座临十里长街的楼上,放目无遮拦,其境总也不在秋风里登高醉赏重阳美景之下吧!入眼的是远方的新厦和近处低平的瓦脊,兼听寻常巷陌间的过耳市声,感觉颇似站在朱洪武帝的金陵中华门城头南望长干里人家。暮烟孤月之下的教坊俳倡、笙鼓歌吹虽邈,脂香粉腻尽随风波逝。转目,一帘梦影笼着的秦淮河房、春灯画舫依旧可观(夫子庙之东,是江南贡院,昔为苏皖两省乡试、会试考场。应天府里高登龙虎榜,江山人物,其盛不凡,至少可与吴都王气比肩齐声。惜乎我未及悠游,这里便不好细述),谭嗣同谓之“镜中人影,衣上天香”,不是浮词,足见其动人处。白鹭洲曲沼闲庭、雾霭横波,直似古图画。想发感慨,自知难以上比足登凤凰台的李太白。求诸遗诗,欲断“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之句而另咏新境,怕只因资性浅,短少诗仙之才而办不到。空怀幽情,纵使六朝金粉、三楚精神过眼入心,也是枉然。求风雅,纸上无笔墨。 北京贡院,只留下名,遗迹无处去寻。唯求助书,还能知道明清两朝,院里高悬木匾,题些“天井文迹”、“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的套话上去。五魁祠、明远楼、聚奎阁,又有那株文昌槐,总之是飞甍华盖如今都已看不到。旧墟所立,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办公楼,细想,学子云集,也算“薰习熙载,发扬其徽绪,步趋其逸躅”了。 我还有推想。春闱秋贡,为供吃住,必要有会馆。身入其中,举目就似有亲,敦睦相悦,对酒思忆,人虽在家山之外,也就可以当归。我对旧时代乡举里选的取士之法,或是宋讲武殿放榜、元翰林院赴考那一套,始终不得要领,贤良文学、孝廉方正连同乙科举人中试、甲科进士登第也已是陈迹,且无心一头钻进《贡举考略》里去追其始末。余生也晚,未赶上制举取录、张榜列衔,故也无缘“从塾师授制艺”,自信笔下较少四书八股之气。不曾青袍加身、方巾束发,还能对旧史上的钦选诏举、科甲功名之事粗知,全然是心存不算浓的兴趣。《京师坊巷志稿》:“朝阳门北小街,旧有云南会馆。”这就更是近在身旁了,闭目,宛似看见窗下的读书之影,或竟可以把古人拉到现世来答问。我数年间久过其街,却从未见过它的门脸,连发旧的招牌也没看到。我妄猜,大约早就灰飞烟灭。关于这家滇籍会馆,怕是仅剩一行墨字留在旧志里面。上越数百年,浮想青衿之子月下思乡的往日情景,总也近于遥望雾中之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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