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危楼百尺或是峻极登临,人们一直在渴望获得更高远的视野,而于半空中下望,自由来去,总是停留于羽化登仙后的幻想。飞机的出现实现了这一梦想,人们观瞧世界的视角有了极大的拓展。“乘风破浪,翱翔云际,看远山如坟起,江河如带细。”在克服了对高空的恐惧后,透过飞机的舷窗俯瞰,仍是令人感到兴奋的事情。 在20世纪之前,北京是座平面的城市,城市空间的高度有着严格的限制,登临远眺的权力,属于“独拥最高层”的皇帝,与钟鼓相伴的报时人,以及拱卫京师的城墙上恪尽职守的兵卒。尽管洋人可以打破规制,用更高层的使馆和酒店来获得与帝王相等的视野,但对于更多的百姓而言,这座城市只需要他们仰望的视角。 变革总是会发生。在一个追逐新文化、新风尚的环境下,人们开始去接纳和尝试各种新潮的事物,政府自然也在顺应这一风潮。民国初期,北洋政府的设想十分宏伟,规划有以北京为中心的“五条干线、十二条次干线、八条支线”的庞大航空交通网,并通过筹办航空事宜处(隶属北洋交通部)和航空办事处(隶属国务院)采办飞机。然而在经历了两个机构相互倾轧争夺资源的混乱阶段后,筹办航空事宜处被裁撤,航空办事处改为航空署,开始寻求从更基础的角度进行民航事业的建设,同时也是在为后期规划的京沪航线造势。开放空中游览项目,自然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也使得这些普通民众得以有机会在一个前所未有的视角,去观看他们生活的城市。 原定全国航空线计划总图
开通风气,增加人民智识,练成空中习惯,这是航空署开设空中游览项目的初衷。在前期筹买的各式飞机中,以“维梅”和“汉德利·佩吉”两种型号为主,其中一架维梅式飞机被选用为第一架空中游览的使用机,被命名为“乘风”号。(这批飞机为陆军部与英国维克斯公司所签订的航空贷款合同中,引进100架新机中的头7架,其余各架飞机分别被命名为大鹏、正鹄、舒燕、摩云、玄鹤、腾鸿。) 正鹄号
大鹏号
舒燕号 1921年3月21日,航空署署长丁锦发布《京师空中游览搭客规则》,对相关细则做了说明。《搭客规则》规定,自每周二、四、六、日下午两点起举行三次飞行,起落地点在北京南苑航空教练所机场。购票可在航空教练所进行,同时城内北京饭店通济隆公司亦可购得。游览票票价分为甲乙两等,每次飞行的前两次为甲等游览,最后一次为乙等。甲等票飞行时间为30分钟,票价20元,乙等票飞行时间10分钟,票价10元。同时,每次飞行也对驾驶员侧的“副驾驶”座位进行开放,甲乙两等票价分别为30元和15元,每次仅设一席。除对号入座、禁止吸烟、严禁抛掷等常规规则外,危险品、照相器材、牲畜等及超过5斤的行李也均不允许被携带上机。 这样的票价是并不便宜的。根据《1918~1980年北京社会状况调查》,1920年代初,一户四五口之家的伙食费,每年约132.4元,即每月11元左右。一张乙等票的价格便已经是这一家一个月的开销,这对于北京城内的普通小康之家而言仍是较难负担的。不过这样的消费依旧有着可以承受的人群,如当时北京大学教授们的薪俸,普遍在每月200~300元左右,负担这样的票价是并不困难的。通济隆公司为英国老牌旅游公司,当时其在北京饭店内租用房间办公,为旅客办理各地客运货运及交通票务,以及为外籍游客提供向导服务。 1921年4月2日,空中游览正式售票,国务总理靳云鹏代表徐兆熊、通济隆公司驻京代表马库恩、航空署谋略科科长朱方赓等中外人士前往登机体验。当日除纪念机票外,还赠有铜质飞鹰纪念章一枚。至4月9日,已经累计搭载乘客60余人,飞行时间230分钟,可见这项活动颇受欢迎。
国务总理靳云鹏之代表徐兆熊登机时的留影
参与初次飞行的乘客走下飞机
时任航空署署长的丁锦,在乘坐“乘风”号后的留影 飞行的路线大致是自南苑向北,以中轴线上的建筑景观为主,30分钟的甲等票,还会飞行至西郊一带。一位参加4月5日甲等飞行的乘客这样记述道: “午后一时至南苑,飞行场之阔500亩,四周界以白灰线。时观者如堵,因风力较烈,购票者略形减少。未几,见飞机徊翔空际,自西北而来,盘旋两周降入场内。机身标‘乘风’二字。予持票拾级而登,机内列置藤椅八、皮椅一,遂居第二座。至二时开始,飞行机下附有橡皮轮,旋转向前,如乘汽车然,惟速度较大耳。行约半里许,始渐离地上升,地下物逐渐缩小。乘虚飞腾,渐入重霄。北行至都城,见天坛之祈年殿、先农坛之钟楼,过正阳门旋绕内外城飞行一周,再北见清皇宫、中央公园、三海、景山,历历在目。又北行,经黄寺、清华园,复折而西过玉泉、万寿两山及圆明园故址。所有上列市尘殿宇、山水园亭,直似市中所售之陶制园林模型,亦奇观也。旋南行径回场所,计往返历三十分钟。”
1923年,美国海军拍摄的紫禁城、天坛圜丘及钟鼓楼一带景貌,与空中游览时游客们所见的古都风景,大致无二。 初期仅规划开办一个月,同年7月,因航空署规划的京济航线试行,航空署署长丁锦还邀请当日前去参加仪式的梅兰芳登上“大鹏”号飞机,在空中盘旋了8分钟。下机接受记者的采访,梅兰芳坦言在起降时因飞机颠簸,颇为头晕,待飞行平稳后就好多了,并觉得8分钟的时间并不过瘾,很希望能体会直飞济南的长行。而同时,航空署也确实开设了飞行时间更久的北戴河客运线路,单程仅需2小时20分钟,相较于彼时18个小时的火车时间,非常快捷,空中还提供扑克牌桌等娱乐设施。只是单程60元、往返100元地票价颇巨,与范围在北京城市郊的游览相较要更为奢侈,于是乘客寥寥。同年9月,改为在北戴河当地的观光飞行,时间20分钟,票价15元。 因为开设京济线调配飞机的缘故,空中游览的项目有过暂停,1921年9月,航空署再次恢复这一项目,并增设了前往长城的飞行线路。京师飞行项目费用统一为15元,副驾驶位置20元,时间30分钟,为每周二、四上午九点半开始。长城的线路以南口、青龙桥一带为主,收费30元,飞行时间1小时30分钟,每周三、日上午十点半进行。 这样的项目在北洋政府时期并未持久,高昂的费用,本土飞机、飞行员的缺失以及管理的混乱,使北洋时期的民航业尝试无果而终,至国民政府时期,才逐步走上正轨。然而“空中游览”这一独具魅力的观光方式却被一直沿用下来,甚至被各地政府当作颇有特色的招待项目,对于一些重要宾客,或者大型会议、仪式结束后,安排对城市进行空中游览的报道屡见报端。1932年12月3日,九世班禅便曾前往南苑机场乘坐一架名为“福特二世”的飞机,在北平城上空作观光游览,而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更是成为空中游览的新宠,武汉、天津、杭州西湖等航空游览也陆续开办。 而1931年欧亚航空公司成立后,逐渐成为北方主要航线的运营公司,美国艺术史学者本杰明·马尔智拍摄有一组北平上空的航拍,其所搭乘的飞机便是从属于欧亚的容克斯W33型飞机。其所飞行的轨迹,与1920年代所进行的空中游览大致相同。或许是对于照相规则的放开,抑或是其飞行属于私人游览,马尔智不再像1921年的乘客一样需要将相机留在地面,而是得以在空中为北平城留下一组珍贵的航拍影像。
马尔智所搭乘的欧亚公司飞机
掠过紫禁城及景山上空
远端的琼华岛,近处的西什库,清晰可见
夕阳下的天坛祈年殿,静谧庄严 “非从天空中展望下去,不能领略故都的壮丽。”出自一位在1934年搭乘欧亚公司的飞机俯瞰北平的记者。在他的笔下,秋日清空下的壮美故都,令人心驰。这般景观、这番体验,便也只能永久封存于文字和影像之中。
附此篇<北平通信:故都空之巡礼>如下,原刊于1934年9月13日《大公报》。旧京风貌,如在目前: 中海的“水云榭”小亭,看去好像一个神工鬼斧的小灯笼;南海的瀛台,好像热带太平洋的一个珊瑚岛;金黄色的故宫三大殿,好像小儿玩具“积木”摆成的亭台;北宁、平汉数大干线,好像铁展会陈列的铁路模型。天坛是绿色、红色、黄色、紫色相映,秋阳中把太和殿前的金缸,照得绚丽耀眼。琼岛的白塔,好像摆在欧洲式象棋盘上的“白女王”,椭圆形的景山,看去好像人工小匣内的风景玩具。晤!壮丽的故都,唔!灿烂秋之晴空中,一览无余的北平,不可思议的历代文物,星罗棋布的近郊秋色,是非从空中展望下去,绝对不能领略其中的奥妙。 欧亚大型机“艾密尔杜爱”号到平后,驻平德使馆于昨日上午,招待平市地方官员,德国侨民,及中外记者,分批到平市上空游玩。市长袁良领着女公子,外交部档案保管处长王曾思领着太太,蔡元,张剑初,都于十五分钟空中游览之后,笑嬉嬉的下来。他们和她们,异口同声的说:“好极了,好极了!”“不从空中看去,永远看不到天坛的美丽,我永远没觉得故宫建筑是这样纤秀。” 记者飞览后的结论是: (一) 瞻仰故都文物最重要的方法,是从空中展望; (二) 欧亚大型机,不但是中国最大之旅客机,尤是最适畅、安全、优快的旅客机; 同其他四座或六座的小飞机不同,欧亚机是这样的平稳,离地时觉不得,着地时又几乎是觉不得。客室和机室,中间有门分开,客室内两列皮椅子,椅上窗际,有自动的通风筒,从椅旁玻窗向外望去,呀,二十五师操演战斗术的军队,密集、散开、有条不紊,平市南郊疎密合度的村落,纵的、横的田曨道路,离南苑机场不到二分钟,北宁铁道线,挺直光亮的,展布在机下,现在我们悟及“竹城战”一语之由来,整列的故都城垣,不是宛然方城戏时桌上的局势吗? 北平城东北角,有“斯拉夫型”和中国古式混合的大建筑物一座,雄壮处有如列宁格勒的寺院,秀丽处有如北海小西天的黄顶,这是平常游人罕至的处所,有在北平住十余年,而不能道此建筑物之名称者。记者于上次乘中航公司飞机时,由公司人员,告以乃俄国真理教堂也。东长安街北京饭店的屋顶,是夏季平市资产阶级乘凉处,也便是无产阶级艳羡的目标,从五百米达的空中望去,不过一个小小平台,国立北平图书馆的绿琉璃瓦屋顶,总算地上最鲜艳的建筑物之一,文津街上,数道牌楼间通过的柏油马路,是从空中望去最整洁的新式街道,文津街简直是一面镜子。中海公共游池,现已无人问津,只余碧绿的一池秋水,静静地留在洋灰池子之内,三海从空中望去,不过是一片片碎小秀雅的池塘,池塘边际,有许多精巧的点缀品。居仁堂内走廊的红色顶盖,新华门前宽度马路的电车、汽车、人力车,一时皆成了儿童玩具般转动着。西单牌楼一带的繁荣,在空中所能见到的,全是无数钻动的人头。秦始皇称他们作“黔首”,实能得居高临下的真谛。这些“黔首”都在地上钻来营去,干些什么事体,忙著作甚。 故都住宅分布的又一事实,即内城多高屋大院,是满人贵冑住的,南城房屋栉比,是汉族人民住的,这个事实非从空中望去,不能判然分明看那内城尤其是皇城的大宅显第,黄的瓦,红的墙,浓绿而老大的树木,四方宽广的院落,处处都表现着豪华。南城全是灰色的瓦房,一个连一个,一间连一间,没有院落,更少树木,好似可怜被征服民族的居处,天桥的特色,是不下数十个的布棚,都是惨白淡蓝。 在机身南返时,北平城东矗立着的双桥电台,城西北绵亘着的万寿翠微,都一齐向着饱览故都富丽的空中之游子,点首、含笑、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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