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小店风光（十六）

“流民与官僚相差并不甚远”

富贵子弟往往倾家败产

入民国后

记者问：所谓小店藏龙卧虎者，似为前清时代之情形。入民国后，龙不藏而虎不卧乎？某君答：此藏龙卧虎之传输偶，不仅前清时代，入民国后亦然。盖民元至民十七之间，政体虽变，而国都未迁。语有之：“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官场中人，仍以北京为中心，无俟论已。其与官场中人，稍有亲友渊源，抑或为同乡之谊者，欲谋进身之道，亦腥逐蚁附，纷纷远道来京，钻营打干。而一人显达，即属众矢之的。其夙有天然关系着，当然存有十二分希望，认为谋得职业之绝妙机会。其有间接关系着，亦自觉有录可钻，暗存七八分之希望。除此以外，尚有既无天然关系，又无间接瓜葛者，辗转请託，费五六次之周折，求得一封荐函，亦自意味官运亨通。收拾衣物，整顿行装，来京打干前程。而被置身青云者，不过一人。自己收用，抑或推荐于他人处，总嫌粥少僧多，无法分配。于是不得不视关系之重轻，颜面之大小，定位置之高下，作区留之标准。幸蒙录取，则笑逐颜开，怡然自得。从此扬眉吐气，自命为人中优秀份子。不幸而关系太小，颜面不够，抱刺于怀，三年灭字。床头金尽，举目无亲。欲囘原籍，然失意而返者，乃至无颜见故乡之父老兄弟。不得已，惟有皷其馀勇，作最后之挣扎。因循数年，往往典卖一空，衣物荡然。此时虽欲归去，而迢迢数千里，车船之费，亦不可得。进退两难，遂限于绝境之中。从此只身一人，惟有混入流民阶级。投宿小店，作乞丐类之生涯。其实，此类人物，较之达官贵人之学识能力相差并不甚远。故曰：小店之中，在民十七前，仍为藏龙卧虎之处所。

故家子弟

记者问：然则小店中藏龙卧虎之人品，皆为客籍乎？某君答：所谓藏龙卧虎，不仅客籍人士。本地生长之故家子弟，亦往往厕身其间。此项故家子弟，自幼习于娇惰。游手好闲，不肯作任何之努力。而嗜好繁多，在在足以倾家败产。至家产荡尽以后，昔时友朋，各纷纷散去。族人至亲，亦白眼相加。欲谋一职业，又苦于性情乖张，不甘拘束。毫无能力，难资应付。至衣食两难时，惟有降入乞丐阶级。沿街募化，口称“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实则在十年二十年以前，彼之一门家庭，即所谓“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也。谚有之：“前人做官，后人打砖。”此虽俗谚，竟成人事之公例。则此类人物之入小店，亦即所谓藏龙卧虎者也。

守成不易

记者问：昔为富贵子弟，今为乞丐中人。变幻之速，毋乃出人意料之外？某君答：吃喝嫖赌抽，皆人生乐趣，亦堕落之接替。大抵，好逸豫，鸩娱乐，为吾人之龚同心理。而在富贵子弟，不知创业之艰难，亦遂不名守成之不易。得过且过，得安乐时且安乐。将来如何，皆不暇顾及。且也，既属富贵子弟，即可招徕征逐酒食之狐朋狗友。筵宴不虚，猜拳行令。痛饮既毕，继之以赌。旧而牌九四门摊，新而麻将扑克。一博万金，无所吝惜。八大胡同之中，征歌选色。横陈短榻之上，吐雾吞云。金钱既渐耗散，体例亦渐柔弱。源不开而流不节，坐吃山空。至家产荡尽时，不能工作，为一问题。浪荡太过，无人顾恤，又为一问题。欲不为乞丐，又乌可得？所谓“天道循环”，其中亦妙含哲理，决非迷信之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