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岁时记（二）——祭灶

祭灶

北平习俗，于岁暮十二月二十三日，为祭灶王之期，上中下户，一体为之。灶神像，约分二种；一为双坐灶王，一为独坐灶王。双坐灶王为住户所供奉者，故上印灶王夫妇之像；独坐为商铺所供者，因商铺东夥，皆为孤家寡人，故灶王亦因之暂时委屈不得不作一霎鳏居式的灶王焉。

供灶王之像，勿论双座独座，均有佛龛；龛以木为之，亦有以纸作龛者；倘供者限于经济，乃不置龛，以浆糊贴之于墙壁上，饱尝烟薰火燎之风味；双坐尚不寂寞，独坐者在，则不堪其伶仃孤苦之感矣。

北平于祭灶前数日，街市上，既有售卖灶王龛者出现，卖者均系阜成门或沙锅门外附近之乡人，所售者，俱为纸龛，以秫秸杆为柱，花纸作墙，顾状至为美观，售价亦不甚昂，以目下行情论之，每个不过大洋五分而已。

又有售祭灶用之爉阡者，质极劣，恒以“洋签筒”之材料为之，俨然锡也，近视之，“亚细亚”“铁描”……煤油之牌号，宛然现于爉阡之脖上，肚中，及脚底焉。

售卖灶王龛及爉阡者，除一部分下街叫卖之外，亦颇有占住一地盘作为根据地者，如白塔寺，护国寺，东岳庙，隆福寺，天桥，西安市场……至于崇文门之“花儿市”，尤为若辈聚集之渊薮。

北平祭灶例以糖类为供品。供灶之糖，不用“橘子，香蕉，牛奶，百合”等等习见之糖，乃系专用“关东糖”，及“糖瓜”——分有芝蔴与无芝蔴两种——又有玲珑娇小杂样之糖块糖条，名之曰“南糖”。

售“关东糖”者，亦于前数日以木案陈列于通衢道左，或担入小巷中叫卖。

关东糖为“细长方形”，大小式样，与审讯室之“惊堂木”同，以木案售卖者，均将此糖摆作“屏风”形，或“马兰垛”形，状亦可观。

关东糖做成者，入口食之酥而且脆，其硬如“砖头”“𪮤牙”而带“蘸牙”者，则为劣货。

供灶，糖而外，又有“草料”一小碟，“高粱”，“海豆”又一碟，“硬面火烧”又一碟，凉水一碗，高香一炉……

据北平土著人云：上列诸品，皆有用处，如糖瓜，为飨灶君夫妇者，草料为马所食，高粱海豆系饲鸡用者；噫嘻！区区一叠草料，数粒高粱海豆，岂足千里驹司晨鸡一饭之用耶？北平人谓“儿戏事”为“百小佛爷”，此真为“摆小佛爷”矣。

至于“硬面火烧”之说，尤属可笑，谓灶王爷上天，必经过南天门，例年腊月，守南天门者，为二郎爷——即杨戬——二郎爷有哮天犬一头，专啮生人脖项，闻者裹足，而灶君今日，势在必行，此又为必经之路：惟犬性贪食，神凡皆然，故备此迎面火烧以贿犬，乘犬吞火烧之际，灶君即可囗此难关。至用“硬面”之意，因其硬而难吞，犬吞时费力，必可延长时间，迨吞下，则灶君已策马扬鞭，远出数里外矣。

祭灶时，又有黄钱，千张，元宝，松苗枝，枳麻尖……之附属品；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灶君之威，殆亦堂乎，而皇哉矣！

祭灶时间，约在二十三日下午八九点钟，焚香叩首毕，取灶像及黄钱……松苗枝……合一炉而焚之，原供纸龛者，亦同时焚化——木龛不焚——迨火燄高旺之际，祭者再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其词非经非咒，乃类似老子叮咛儿女口吻之词也。其词曰：“灶王爷您囗啦！到天上好的多说，不好的少说……”同时拈关东糖一块，于火炉口微烧，谓系把灶王爷的口黏上，免得到天上向玉皇大帝搬弄是非也。

俗传灶君名为冬厨司命，实系玉皇勅旨，下界专察人间善恶，于每年二十三日升天奏告一年来侦察之经过，然后玉皇再根据博爱高，施以善奖恶罚之果报；人间作恶几多，恐灶君据实而奏，而遭天遣，故以糖缄其口，禁其说也。是说虽属荒诞可笑，特亦见人心之一般矣。

关于祭灶一事，此中又有所谓之“男不供月，女不祭灶”之俗论，其意云何？不得知也。

又于祭灶日，尚有童谣，其一云：“扫扫居，祭祭灶，老老少少把钱要；老头要钱买毡帽，媳妇要钱买花戴，小儿要钱买鞭炮，嘭叭……吓他妈妈一裤子䲩！”词虽卑俚，差可形容将至新娘之景象。

其二云：“灶王爷，本姓张，一碗凉水三柱香，今年年头不大好，过年再吃关东糖。”谓今年地里不曾守城，经济困难，未及为灶君预备糖食，又恐灶君怪其不供关东糖，到天上给其说坏话，故又许给来年，以惑之也。此歌俗而有趣，又可为最近十年北平民生日蹙之写照；至今岁祭灶日，尤应多诵几遍也。

按中国神类繁杂，无准确姓名者，几指不胜数，灶王即其一也。

第二童谣所述，灶演为张姓，民间俗传，为封神王羲之张奎；又有谓为土行孙者，是说荒谬已极，询诸北平老人亦以上说作答，殊难必信，攷酉阳杂俎云：“灶神名隗，状如美女”，第未志及何姓。又风俗通录载：“灶王姓张，名单，字子郭，夫人字卿忌；有女六人，皆名察治。”又广水轩笔记云：“灶神名坏子。”又五经异议注：“灶神姓苏名吉利，夫人姓王名搏头。”又礼记疏载：“古国以祝融为灶神。”上纪数说，尽属怪诞离奇，无一可靠者。

按论语载云：“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据此，灶神之说，由来已久，淮南子云：“黄帝轩辕氏作灶，死乃为灶神。”则灶神为黄帝，殆无疑义也。

古时祭灶之礼，咸于孟夏为之，迨后汉，始移作腊月举行。考礼记载：“孟夏之月，其祀灶。”又论语朱注：“灶，造也，创造食物也。灶乃五祀之一，……夏祭灶者，火之主人所以自养也。”——礼记祭法云：“诸侯为国立五祀，一曰司命，二曰中霤，三曰国门，四曰国行，五曰公厉。”司命，即灶神也。

后汉虽移祭灶于十二月，乃于腊日行之，非如今之二十三也。腊日，即十二月初八。按腊月原系孟冬，礼记月令云：“孟冬之月为腊月。”迨秦始皇改腊为十二月；史记秦本纪：“始皇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月嘉平。”故荆楚岁时纪乃云：“十二月八日为腊日”也；又说文：“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后三戌，即腊日也。

祭灶移孟夏于腊日，亦有可考者，汉[后]汉书云：“阴子方腊日晨炊，而灶神形见；子方再拜受庆，家有黄羊，因以祀之，自是以后，暴至巨富。至识三世而遂繁昌。故后常以腊日祀灶，而荐黄羊焉。”

至移初八——腊日——改于二十三天之说，则不可考，但东京梦华录又云：“十二月二十四日，都人至夜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王𢲫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曰：‘醉司令[命]’。”据此所云，祭又非二十三矣。

仙洲附注：“灶𢲫，即灶王爷之画像也；北平香腊铺均有，油盐店亦有带售者，据今年售价之调查，每张仅售大铜元一枚。”

灶王之姓名既无一定，其几日又复不同；而灶王之尊称亦不一致，岂非怪事。

灶王，北平通呼为“灶王爷”，南人则称为灶君神，而丽澞荟录载：“北俗称灶神为‘灶王’”，又罗隐送灶诗云：“一盏清茶一缕烟，灶君皇帝上青天……”则灶君又有“皇帝”之尊号矣，又李廓镜听词云：“匣中取镜辞灶王，罗衣掩盖明月光。”

又高诱笔记云：“吴回，回禄之神，託于灶，故祀之。”是说则与礼记疏载，似又𠳪合。

又明统一志云：“汝州城西南，有山石，刻曰：‘灶君王’三字。”此石碣似可平称“君”，称“王”，及称“皇帝”之纠纷矣。

考地舆载：“汝州，魏称汝北郡，北齐改为汝阴，隋置汝州，明清为直隶州，属河南省界。今又改为临汝县。”其“灶君王”之石碣，特不知尚存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