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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下旧闻》补

2023-12-26 09:50| 发布者: weiwei |原作者: 半园

摘要: 儿时爱听父老谈故都旧事。1934年,偶然有机会到北京工作了半年,见闻所及,很多值得记的琐事,多年来忙乱,未曾着笔。顷与老友高君谈及,高君力劝我写出来,因为再过几十年,就没人知道了。我感其厚意,于是分条记下 ...

      儿时爱听父老谈故都旧事。1934年,偶然有机会到北京工作了半年,见闻所及,很多值得记的琐事,多年来忙乱,未曾着笔。顷与老友高君谈及,高君力劝我写出来,因为再过几十年,就没人知道了。我感其厚意,于是分条记下几件琐事。时隔半个多世纪,难免漏误,不过无论如何,大致轮廓是不会错的。清朱彝尊撰有《日下旧闻》,写北京旧事,是一部巨著。我写这篇闲话,聊袭其名,加一“补”字,以博一哂耳。

一、中山公园

  我的寓处在东交民巷,距中山公园很近,所以每周总要逛几次。中山公园的古柏、古建筑,至今犹在,不消说得。只记得中山公园的商业服务,真是“天子脚下”的特色。如今商业服务态度差些的同志,看了此文,假若能出一身冷汗,那就“不离”了,我该向他致敬了。

  就说茶馆罢。几十百把藤椅,任人取用。茶馆里面自然是安排停当的。除了大冷天,茶客们多爱在走道儿上喝茶,一来空气好,二来可以“检阅”过往行人。于是藤椅子就必然分散,甚至有人搬到较远的、茶客较少的地方,以避烦嚣。伙计到晚收拾,或者来个暴雨,那可累得要命。这还是业务的当然。

  茶客不能连着三五个钟头喝茶,灌不下呀。卖糖葫芦的,卖罗卜赛梨的,可以拿来卖,极方便。若小笼汤包、油糕之类,总不能把火炉、蒸笼、油锅端过来。茶客要吃,只消对跑堂的(今谓之服务员)说一声,老茶客只消作个手势,甚至使个眼色,真可谓“颐指气使”。不一会儿就送到,不会错,不会多,也不会少。

  那种“默契”,这种不讲科学理论的科学管理的准确性,实在令人惊叹。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就是一心为顾客。再说到底,就是竞争。一家茶馆,服务稍差,客人不说走光了,减少三分之一,座儿空四分之一,老板受得了吗!

  我除了偶然看棋,一生从不坐茶馆。中山公园茶馆的棋,可说是胜友如云,是高水平的盛会。前几年,吴清源在这里“摆大王”,此时已到日本去了。我见到的仿佛是顾水如等几位。走道儿上许多桌棋局,其中必有一两桌“王局”。两位高手对弈,两侧各坐二人,背后站着瞧的总不下二十余人。茶馆是最喧嚣的地方,这里却是个“静区”,真是肃静无哗。再说坐着观弈的人,老是那么几位,我向来站在后排,也没想过坐下。这里有不评级、不分段位的等级,除了“摆大王”、“二王”的对弈以外,局后复盘有资格发言的,才坐得下去。这也有道理。

二、琉璃厂

  因为工作忙,很少逛琉璃厂。这里先谈一出短剧。我生平第一次到北京,刚下火车,放好行李,就到琉璃厂。首先走进一家店,那位掌柜的一把拉住我,热情到了沸点,几乎要拥抱似的,说:“二爷(北京人不知对方排行老几,通称二爷),怎么好久没来逛逛,我想死您了。”(末五字一字不错)转过脸骂学徒的:“二爷来了,怎么茶也没倒,烟也没拿,真他妈越学越回去了。”(原话如此,末句一字不错)我听了愕然,掌柜的忽然变得拘谨起来不是老朋友了,请坐奉茶,再问要买什么。我说只瞧一瞧,转身就走了。后来跟朋友谈起这件事,朋友说,你要说跟他从没见过面儿,他就会说:“面熟,认错人了。”这种市侩江湖的生意经,要一出小戏看,可真有味儿。要拍成电影、电视剧或者来个舞台小品,准能卖座儿。

  到了荣宝斋,真是名不虚传,不来刚才那一套。掌柜的同一位伙计扬伯庄君(至今不忘),温文尔雅,客客气气让座。我问有没有“笺谱”,掌柜的忙捧给我看,很厚的两本双面册页。我指这指那,拣了百来种,连盒儿约莫一人高。那时荣宝斋生意清淡,我这回可是个大买主了。拣好以后,掌柜的说大包大捆不好拿,要送到我的“公馆”去。我说我是个小职员,就爱玩儿纸,哪有什么“公馆”。于是开了个地址,等我再逛了两处回宿舍,荣宝斋已经把诗笺送到了。

  此外可谈的还有墨盒店。普通小白铜墨盒,也颇精美,价约三四角,大的不过一元左右,刻有《朱子家训》、山水花鸟或钟鼎文之类。要有名家著笔的,如陈师曾,随意几笔兰竹,就得十元以上。如赠送亲友,可以免费代刻上下款,刻好后送货上门。

三、旧书店

  每家旧书店对来客都极客气,满脸堆笑,但笑得不俗恶。因为来者都是读书人,如太俗恶,则难于酬对。所以,老板收学徒,一定要从头教起。

  我较常去的是东安市场一旧书店,已忘其名。两间门面,不算宽敞,管理却很好。客来让座,掌柜的先与寒暄,问姓名职业(下次来即称某先生不误)。客看书时,再问所需何书。如无此书,则代向同业搜求;如缺书配补,即广代征求。或事隔经年,忽然偶得,送货上门,顾客自必大喜过望。所以北京各旧书店,必各有一班老顾客,几乎非来不可。

  书店待客殷勤,敬茶敬烟,应时瓜果点心,自不消说。晚饭还有加菜,有酒,邀客共酌。我第一次到这家店,适逢其时,店主邀我入座,我愕然辞谢。后来听人说,书店开支,有这笔“预算项目”。我虽尚未买书,但看我不像来混吃的,所以第一次便相邀了。买旧书与买杂货不同,要搜寻,要拣选,极费时。所以,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行规,必要时可留客便饭小饮。

  顾客买书几次,店主便知道所需门类,以后来时,便会捧出来供客选择,或送到顾客家中,可以不必在大书架上苦索了。我常说,这样的店,为顾客尽心尽力,赚几个钱是应该的。假如商店经理、售货员都能这样,真正做到把顾客当“皇帝”,那该多好呀!

四、杂货铺

  上文说的茶馆棋局、诗笺、墨盒、旧书等等,都是知识分子所需,还有极通俗的事,就是杂货铺。

  北京的胡同,除特别短小者外,两头路口,常有一家小杂货铺。这种铺子,如今恐怕全世界都没有了。货品应有尽有。平时如香烟火柴、油盐酱醋、花生糖果、水果糕点、鸡鸭鱼肉、白菜萝卜、信纸信封、草纸肥皂;按时令的如粽子、月饼、爆竹、风筝,还有赌博用的扑克牌。至于麻雀牌及筹码,打牌时用的大灯泡,甚至电扇,都可租用。有客来时,主人或无钱,或嫌贵,不上饭馆子,可以向杂货铺赊购荤素菜直到鱼翅海参、高级烟酒,连小孩上学用的书包、练习簿、铅笔、墨水,也都具备。所以店堂里挂一块牌匾,写着“居家必需”四个大字,真正是名副其实。

  有的居民家,“先生”上班,“太太”不出门,杂货铺就派学徒登门售货。“太太”说,学徒记,三根葱,两块姜,三斤白菜,四两肉,如此等等,稍停送到。月底开细帐,分毫不爽。我简直无法理解,这个铺子能赚几何,不要累死人吗?后来听人说,这种买卖,就近批发,自然有些利润。至于高价商品,转手倒卖,获利更多,况且铺子资本甚微,大部分货品都是赊来的,无本有利,所以巴结生意,越多越好,赚的辛苦钱。

     到了月底收账,假如张先生有病,王先生失业,欠帐难清,杂货铺也不恶讨,只以恳求的口气,请再“借”几元钱,决不说讨欠的字儿,使顾客难堪。这样的事情,我曾亲见,当时为之惊诧,来才稍稍理解。要细讲这个道理,非通晓经济学、社会学不可。

      附带说一件小事。我有一位朋友在北京沙滩北京大学读书,常在小饭馆吃饭。有一年因遇灾难,家里不寄钱,老板居然一直让他吃到毕业。临走时这位朋友向老板说明苦衷,老板笑着一挥手说:“别放在心上,恭喜你毕业后早早荣任,早早发财。”想不到隔了两年才就业,才如数汇还,又不料那位老板却没有回信。因为这是极平常的小事,老板也不一定会写信。

      那时的买卖人对顾客的体谅关心,现在有些青年人听来无法理解。我这番话要让那些“斩”客的黑店老板听了,不骂我造谣,便骂那些老板白痴。

五、戏馆

      我很少去天桥,偶然在附近的戏馆听戏。原来旧式的戏馆即茶馆,几米长的桌子,两面放条凳,看客对面坐。要看台上的人,须侧坐或转头。新式的大戏院,观众面对舞台,跟现在一样。

     有一次,坐在我对面的老者(那时我才二十岁)摇头“嗯”了一声,我问:“老先生,怎么啦?”老者说:“台上是个票友,还嫩。”

      我问:“您头也没转,怎么知道的?”老者说:“要听,只消他一开口,哼两声儿,我就知道了;要看,只消他一抬手,一举步,我就知道了。”言下颇为自负。老者又说:“票友不一定差,有的比科班出身还强。像某名伶,票友下海,唱得多有味!但无论如何,总难免露底。”这个底,就是基本功的缺陷。我因此悟出一个道理:任何行业都要练基本功。有位朋友说,他看文章,只消看二三行,就知道作者文学修养的功力。确有此理。

     梅兰芳到全国各地甚至到外国演出,偶然到北京,票价不好定。荀慧生的票才四角,程砚秋、尚小云不过五六角(也许偶然因戏院不同),梅不能高出太多,所以常是唱义务戏——售票所得全部捐作冬赈,或救济梨园同行。那时梨园行穷人太多了。票价十元,是劝捐性质。在天津营业演出,票价是前排二元。

      谈戏不能忘了富连成班。我看过富连成的戏,票价才二角,果然妙绝。富连成班是个戏剧学校,不出师都是同学,无所谓名角。

      所以头两出戏的龙套,往往即压轴戏的主角,真是绝对的平等。

      那时最红的是李世芳、毛世来。李青衣,毛武旦。李约十四五岁,男孩子扮女人,可谓声容并茂。毛年相若,身手矫捷,宛然老武生。后来听说李死于空难,太可惜了。

      富连成有一种“众人戏”(不知内行叫什么名目),一二百人上台,各持一方形灯笼,随锣鼓节奏舞动。忽然一声,鼓停舞止,全台的灯分高低排成一个大字,次第出现“大富贵亦寿考”。这当然是演的郭子仪的事,可惜忘了剧名。

     有一天下午,我在路上恰逢富连成的孩子们“上馆子”,即上戏院,可妙极了。一大队少年儿童,一律光头,灰布长衫,白布内衣裤,裤管用黑布带扎紧,白布袜(是布缝的,不是针织的),黑布浅口鞋,这是班子的制服。几百个不是和尚的和尚头,列队整齐严肃,浩浩荡荡前进。不算壮观,也算个奇观,不由人不赞叹。听说班里训练极严,每一唱腔,每一动作,都千锤百炼,不许丝毫马虎。所以成材甚众,誉满全国,不是偶然的。

     这仅是一个例子,有许多行业,应当有专门的职业训练,现在恐怕还不完全或不健全,实在不能再延误了。

      北京可谈的事太多,时隔近六十年,后来虽到过几次,每次不过十天半月。每次市容大异,旧的印象也就冲淡了。姑写至此,聊供谈助而已。

     (注:该文写于上个世纪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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