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九门口长城水关桥为例看多元文化的碰撞与融合

古人在充分总结长城城墙与水险的关系基础上，将城与桥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集御敌、防汛、关口于一体的创新式建筑——水关桥，在长城建设与防御的过程中，城与水的冲突，正如农耕文明与游牧民族的碰撞与对立。本文以九门口长城水关桥为例，研究长城水关桥的建筑特点、历史演变，以及古人『城、桥一体』的建筑思想在统一民族文明国度发展、巩固历史进程中促进多元文化融合与统一的历史作用。

01 前言

中国古代修建长城的重要原则是『因地形，据险制塞』，城墙虽能保护城池、防御外敌，但也阻绝了水陆交通，于是长城在陆路交口设置了城关，在水路交口修筑了水关。

长城水关建筑的选址充分体现了修建者的军事思想——利用周边地理环境形成山、水、城紧密结合的防御体系，或以河流、海洋作为长城防线的终端，或平行于河流修建长城以形成多道防御防线，或跨河流修筑城桥以联系两岸交通，或驻守河岸渡口扼控水路要塞……水上关城所在之处多为河流谷地，两侧以峭壁或山峰作为制高点，形成居高临下的掩护之势。山涧口水急路窄，难以通行，通常众山围合成一片开阔之地，守住关城和山顶制高点也就控制住了交通咽喉。

02

城桥扼水路

水险护关城

明蓟镇长城婉蜒伸展于崇山峻岭之巅，依山势起伏，一旦遇到山涧河流，城墙极易被山洪冲垮，古人在充分总结城墙与水险的关系基础上，将城与桥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集御敌、防汛、关口于一体的创新式建筑——水关桥。蓟镇长城多在城墙、敌楼、箭楼等建筑设施下方修水关桥，水关桥设有水门，水门多为砖砌拱券式，少则一孔，多则数孔相连。目前现存的水关桥较多，比如北京密云洪桐峪水关仍保存一孔券顶水门，五道梁水关还保存两孔券顶水门，河北迁西县青山口关现存一孔水门，河北卢龙县刘家口水关现存一孔砖砌券拱水门，居庸关南口建有双孔圆拱水门，紫荆关设有水门4座，山海关南水关设有两孔水门、北水关设有一孔水门……而有些水关桥因跨越一些大型河流，现或已冲毁、后经重修复原，如九门口长城九孔水关桥和黄崖关长城五孔水关桥，或记载于史志、现已无考，如河北抚宁县义院口水关桥。

明长城所建水关之中规模最大的是九门口长城水关桥。

关于九门口长城建设年代，据部分学者研究，九门口长城始建于北齐，毁于明初。明初进行重建，《四镇三关志 · 形胜 二十五》记载『一片石关，洪武年建，通辽东大川正关，迤西南至南山崖，通众骑，极冲，余山缓』。后来又在明中期进行了扩建，《临榆县志》记载『景泰元年（1450年），修喜峰迤东至一片石各关城池』。

明天启年间孙承宗在一片石公署时，写下了『山分一片石,水合九门口』、『岩间无结构，片石孤亭开』的诗句，佐证了九门口水关桥九门之说以及一片石的河床砌石情况。明代王在晋于崇祯十一年所撰的《三朝辽事实录》记述了九门口水关桥之险要，『过此山径转深，越数里而一片石之桥城，如长虹跨空，铁关石洞横亘于白沙黄土之间，隐然在目矣。其形口阔而喉窄，遇雨则山水建瓴直下，泉飞百道，顷刻成渠。以桥为关，下有九门通水。关不甚高，流沙冲急，则桥虞中坼，一片石之称险者以此』。清康熙《抚宁县志》、光绪《临榆县志》均收录了康熙年间抚宁知县刘馨所撰《重修一片石九江口水门记》，记录了九门口水关桥的水门数及其功用、修缮情况，其文云『距骊城百余里而遥，东北一带地多崇山峻岭，壤接荒服，俗习边徼，马迹之所不至，屐齿之所未及。有名一片石者，雉堞鳞次，蔚然其上者，长城也；城下有堑，名九江口，为水门九道，注众山之水于塞外者也。山谷虽峻，泽匪江河，每夏秋间或山泉泛滥，或霪雨淋漓，则众山之水汇为一流，其汹涌滂湃弗减万壑之赴荆门也，不宁唯是时。而雨毕水涸，樵采者、负贩者又咸利用往来，以故，多历年所，易为倾圮。岁乙卯，余承乏骊邑，甫及半载，奉命修葺』。另据乾隆年间《临榆县志》所绘九门口长城水关桥为9个水门，说明乾隆年以前九门口水关桥确实是九门通水且多经修缮。关于九门口名称的由来，《清一统志》也作了解释说明『一片石关，亦曰关东为九门水口,有水分九道，南下合为一，因名焉，在县东北七十里』。

另据光绪年间《永平府志 · 卷四十二 关隘篇》记载『一片石关，在临榆县东北三十里，一名九门口。东、西门各一，其西门额曰：京东首关，东门外为边城。关正东向右折而东南，直抵角山之背，复设正关门六以泄水，合之，凡九门云』。另外，《临榆县志》、《畿辅通志》亦有类似记载，说明到了清末，水关桥只剩下六个水门，加关城三个城门才组成了九门。另外，《永平府志》还记录了清末时水关桥的状况已接近倾颓，『今已半圮，守兵筑黄土墙补之，高三尺，上披荆棘拦行人出入，东南隅辟小水门一以洩山水，与内城之南水门隔河相映』。

后来遭遇兵燹天灾，一片石关及九门口长城水关桥便湮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文献再鲜有记载。关于九门口长城水关桥的六门、九门之辨便成为了笼罩在专家学者头顶的疑云，直到20世纪80年代对一片石关的考古发掘，这个疑问才得到了解答。据九门口长城考古发掘记载，在（九江河）河道南侧出土第1、2号桥墩，其余桥墩基础也在清理地表时露出，其中2号桥墩保存较为完整，八个桥墩平均宽6.46m，九个水门平均宽5.74m。同时出土了万历四十三年、天启六年的石碑，碑文对九江河水关桥与两岸围城的修筑作了详细记载。表层覆土全部清理干净后，河床上露出铺设面积达七千平米的片石，经专家考证为文献记载的『一片石』，砌石厚度达一米有余，砌石下方则为长达2米的柞木桩，柞木桩打入沙砾层，且纵横成行排列，用以加固地基，砌石间还设置有燕尾槽，燕尾槽内灌注铁水形成燕尾榫以加固砌石，防止砌石被水冲毁后损及水关桥。后经勘测，九江河底沙石层平均厚六米，基础极不稳固，由此可见当年匠人的科学设计和建造智慧。从发掘结果可知，另在水关桥遗址西部上游五十米处，发现了洪武年间所筑早期城桥与水门，后被洪水冲毁，再建时移于今桥址。九门口水关桥的总体建筑结构，是在九江河南北两岸各建边台一座，其上建有桥楼，边台间为八座梭形桥城，构成了九孔长桥；桥上砌女墙、垛口，桥下建水门，河床上铺相互勾连的巨型条石以减小水流冲刷，保护桥基；水关桥两端连接山上城墙，山、水、城、桥浑然一体，宛若天成，形成了『城在水上走，水在城下流』的壮观景象，其建筑设计理念充分体现了明长城高超的建造技艺。

1989年，在原址对九门口长城水关桥进行了重建，桥下有8座桥墩，桥墩用花岗岩条石包砌，8个桥墩与两岸的边台之间为9个拱形水门，水门墙壁上留有闸门承轴臼，闸门可应时启用，既可泄水，又可防御。重建后的九门口水关桥长110米，宽5.7米，高出水面10米，重现了往昔风采，其规模之宏大、造型之奇特，是明万里长城唯一一座跨度百米以上的水关桥，被誉为长城第一桥。

03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内外皆故乡

《辽史 · 营卫志》记载『长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间，多寒多风，畜牧畋鱼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此天时地利所以限南北也』。以流动、四海为家、逐草而居为特征的北方游牧民族往往把马革裹尸、侵略掠夺当做至高无上的荣誉，他们善骑射、善奔袭，如同水一样，无定势、无常形，来时如山洪汹涌而至，掠去大量人畜、财物。以定居、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为特征的中原农耕文明则如同城墙一样，不求领土空间之扩张，崇尚中庸，祈望和平，其文化以固守本土、安土重迁为特征。以农立国的中原王朝无力、无意控制北部草原，而又不得不随时提防游牧部落南下劫掠，长城便是农牧民族冲突的产物，是中原王朝为填补天然不足而建立起来的防御体系。

长城作为中原王朝防御心理的物质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外敌骚扰，秦、汉、唐时期，中原王朝积极防御、以攻代守，不断巩固前沿阵地，致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并取得了边疆各族和平相处、休养生息的机会。而后历代长城转为被动防御，均未能有效阻挡住游牧民族的南侵，常常形成溃『墙』之势。宋朝对北方的征伐多以失败告终，修筑的长城也并未阻挡住蒙古南下的铁蹄，元人郝经在《古长城吟》中感叹道『君不见，城头落日风沙黄，北人长笑南人哭』。为防范残元势力复辟，明朝修建万里长城，大大小小数不尽的城池防御系统再坚固、再壮观，也未能做到御敌于关门之外，长城反倒成了自缚的茧、画地的牢。漫长历史长河中，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在长城沿线展开了拉锯战，『墙』阻『水』，『水』冲『墙』，政权也因此多次交替更迭，民族理念、国家理念在一次次裂变后又一次次重新聚合。

以一片石关为例，因其地处关内、关外分界线，扼蓟辽之咽喉，乃兵家必争之要冲。

明史 · 兵志

元人北归，屡谋兴复。永乐迁都北平，三面近塞。正统以后，敌患日多。故终明之世，边防甚重。东起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

四镇三关志 · 夷部

弘治四年（1491年），东虏犯一片石、大毛山、小毛山，焚掠黄土岭营粮草。

明实录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虏酋打来孙拥众十万屯青城，分遣精骑犯一片石、三道关等处，总兵欧阳安率兵拒却之……知我兵有备，乃遁』。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虏酋都把儿辛爱等拥众数万人……入寇一片石等关』，参将佟登、游击胡尧勋等『帅兵御却之，出关追至芝麻湾而还』。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东虏土蛮黑石炭等纠众万余犯蓟东一片石、黄土岭，参将白文智据墙御之，虏昼夜急攻不克，总兵胡鍞、巡抚温景葵督游击董一元等兵至，协力拒守，贼知我有备，复转攻山海关，不克乃遁』。

明史 · 李自成传

自成怒，亲部贼十余万，执吴襄于军，东攻山海关，以别将从一片石越关外。

明季北略

九王（多尔衮）多谋，不肯先与自成轻战。十九丙子，使三桂为前锋，与自成大战于关内一片石。

甲申传信录

师（清军）夜发，逾宁远，次沙河。明日，距山海关十里。三桂遣逻卒报自成将唐通出边立营。王遣兵攻之，战于一片石，通败走。

绥中县志 · 卷四 交通、兵事

民国十一年，奉直战起，两军相持于山海关内外，炮声隆隆，闻者惊心。十三年，奉军秉公讨曹琨贿选，直军司令彭寿莘据关抗守，以扼我师。而奉军军长张学良、姜登选等率三、四方面军队在前所西老军屯、大石桥一带深沟高垒，攻击四十昼夜，而雄关之险卒未能夺。后因旅长齐恩铭、裴春生等大破九门口，而奉军得以长驱西进。

抗日战争时期，在九门口、大毛山等长城关隘上，东北义勇军、第四十八路抗日义勇军进行了长城抗战，虽然最后失利，但其表现出的全民族抗战精神鼓舞了中国人民的顽强斗志。解放战争时期，第四野战军解放了东北地区，进而由九门口入关，并取得了平津战役的胜利。

明清以来的一片石战事只是万里长城民族抗争史、五千年民族融合史里的一粒尘沙，长城的防御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并未完全达成中原王朝的初衷，扼阻外来势力的手段从来不是用『墙』设置『限制文明空间的环』，阻绝沟通、闭关锁国，只会加速了一个朝代政权的灭亡。长城『铜墙铁壁』的真正意义而在于设置沟通的『桥梁』，因势利导，将军事、政治与经济相结合，运用这个军事防卫线和经济、文化会聚线，巧妙地控制、调节中原政权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关系，把农业经济和游牧经济紧密联结起来，缩短边疆与内地农牧民族之间的差异，通过这条多元民族文化的交集带，有效减小民族冲突、促进民族融合。

长城水关桥亦城亦桥、亦关亦路，古人『城、桥合一』的多元建筑元素的融合理念，恰恰是长城两岸各族人民渴望和谐共处的反映，这促使长城边关成为了各民族文化交流、文化趋同和民族融合的纽带。秦汉时期的屯田实边，得以延续到唐代和明代，有力带动了北部落后地区的城市建设和农耕业的发展，明初通过移民垦荒调整了人口布局，并由此基本奠定了中国近代人口分布的格局，东北地区女真、蒙古、回、汉、满等诸民族错居杂处，没有因为长城而割断民族间长期相互依赖、相互依存、相互交流的联系。尤其是明清以来，由于长城关口多建筑在交通要冲，附近增修了城堡、驿站，为各族商旅往来提供了方便，形成了民族间双向经贸市场。明代在高台堡设『木市』，清代开放了山海关等关隘作为长城内外往来的重要关卡和税卡，使各民族间更加有序地开展经济贸易和文化交流活动。长城地带民族间战争和冲突时间短于和平时间，一旦有一个较长的和平稳定的环境，长城地带就成了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汇聚线。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内外皆故乡』，民族的融合与发展，是中华民族文明史上一个永恒的主题。无论长城烽火蔓延了多少朝代，无论长城修筑的多么坚不可摧，也都没能阻挡住城墙内外各民族相互融合、血脉相连的历史洪流，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是几千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民族共同完成的，他们共同创造了中华五千年历史文明。

04 结语

古人在充分总结长城城墙与水险的关系基础上，将城与桥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集御敌、防汛、关口于一体的创新式建筑——水关桥，在长城建设与防御的过程中，城与水的冲突，正如农耕文明与游牧民族间的碰撞与对立，历代中原统治者一味的排外、征伐、对抗，并未使金瓯永固、国祚永昌。

长城水关桥体现出的多元文化融合理念，恰恰是长城两岸各族人民渴望和谐共处的反映，它见证了南北民族多元文化的碰撞、交流与融合，体现了中华文化不断『趋同内聚』的意识，使中国最终没有因内部因素或外部势力干扰而走向分裂，反而得到了空前的统一。

作者简介

牟兆祥：中国铁路设计集团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从事铁路桥梁设计，古桥爱好者，参与编写《中国铁路桥梁》、《中国桥梁史典》（东北卷）。

唐浩：唐寰澄长子，茅以升科技教育基金会中国古桥研究与保护委员会委员，著有《湖北古桥》、《中华长江文化大系二•江桥古今》、《长江流域的舟船桥梁》、《中国桥梁技术史•古代卷（二册）》、《中西方石拱桥》、《中国知名科学家成就概览》（唐寰澄部分）、《长江桥梁建设70年》，协助出版唐寰澄著作《桥梁漫笔》、《大家小书•世界桥梁趣谈》、《桥梁的故事》、《桥之魅-如何欣赏一座桥》、《唐寰澄文集（三册）》，正在参与编著《中国桥梁史典》（二十四册）、《中国长江桥梁志》（三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