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常用的模范、榜样、规矩、准绳等词,大多源自建筑工匠术语,但在很长一段时期,中国建筑界却不能回答一个问题,中国古建是怎么设计出来的? 历史文献里,有关古建设计理念、设计方法的记录寥若晨星,导致国外学者认为,中国传统建筑没有设计,只有负责建造的工匠。“样式雷”图档的横空出世,厘清了这个问题,治好了中国建筑界在国际上的“失语症”。 一个家族,前后八代,传承两百多年,在中国的多项世界文化遗产留下了自己的巧思,本就够传奇了,更难得的是,这一家族的2万多件图纸、模型、书信等,在乱世中完整留存,又被今人徐徐展读,接续起断裂的传承。 颐和园戏楼烫样(清光绪,故宫博物院藏) 视觉中国供图 圆明园最后的幻景 咸丰十年(1860年)六月初九,皇帝三旬万寿节,圆明园举办了最后一次重大活动。 都说“三十而立”,按道理,生日必须大办。据《养吉斋丛录》记载,嘉庆皇帝六旬寿典,自京城至圆明园数十里中,棚坊楼阁,华丽辉煌,与乾隆时相似。这次,应该照惯例行事才对。 然而,此时的大清内忧外患,南有太平天国攻破江南大营,东有英法联军的炮舰逼近塘沽。苦命天子咸丰虽然想用这次庆典来冲喜,但排场还是小了不少。 贺寿大戏连唱七天,前来祝寿的外国使臣只有朝鲜国三人。咸丰抱怨陪他看戏的人太少,为了增加热闹气氛,许多住在附近、已经退休的低品级官员也被宣召入园,其中自然有样式雷的第五代传人——九品芝麻官雷景修。 对这园子,他了如指掌,由他主持的圆明园大修工程在一个月前刚结束,在“上下天光”搭起的寿棚,也是他一手操办。看戏的片刻清闲,戏台上的一唱三叹,或许会让他想起自己正在修编的家谱: 他的祖上是江西建昌县(今永修县)雷氏一族,明末逃难到南京,做起了楠木匠人。清初,雷发达被征召到北京修宫苑,因为技艺超群,不仅在海淀置产立足,还把儿子雷金玉送进国子监求学。 雷金玉考取功名,却一直候补着,未得到一官半职。赶上康熙建畅春园,他便子承父业,领楠木作工程,当上了硬木装修的工长。 畅春园是“三山五园”之始,正殿上梁仪式,康熙也来观礼。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噌噌噌”上了房梁,指挥顶梁大柱稳稳落在屋架间,康熙召见了这名能工巧匠,雷金玉受过儒家教育,能应对自如,被封为钦工处掌案。 在清朝的工官制度中,重大皇家工程都要在内务府下设立一个钦派工程队,简称钦工处。钦工处下,又设档房,统管样式房和算房。其中,样式房负责建筑设计,管理“五行八作”的工匠,领头的掌案,类似现在的总建筑师。 样式房不是吃皇粮的官府机关,工程完结,也随之撤销。掌案并非世袭,一般由承修大臣指定,能者得之。雷家能把圆明园样式房掌案这个职位,从雍正干到咸丰,一直传到雷景修,外人看着眼红,却不知其中不易。 雍正登基后,谋划着扩大自己的赐园。年逾六旬的雷金玉老当益壮,出任掌案,后来圆明园不断扩建,样式房也一直没撤,成了唯一常设的样式房。雷金玉七十大寿时,还在赶工,雍正特命皇子弘历(即乾隆帝)写“古稀”二字匾相赠。 作为主持皇家设计的家族创始人,雷金玉开了个好头。但在雍正后期到乾隆前期,也就是长春园和西洋楼的规划建设期,雷家却无人在样式房当差。 原来,71岁的雷金玉去世后,五房妻妾和四个成人的儿子瓜分了家产,结束“北漂”生活,只有第六房张氏带着三个月大的雷声澂独自留在了京城。传说,张氏曾怀抱幼子到钦工部门口泣诉,这才为雷声澂争得了长大后重回样式房的资格。 雷声澂随寡母在清贫中长大,建筑上并无真传,却培养出雷家玮、雷家玺和雷家瑞三个有实力又团结的儿子。他们通力合作,在乾嘉年间将祖业发扬光大。 乾隆中后期的几次“南巡”,雷家玮都随驾同行,设计了大量行宫。钟情于江南园林的乾隆,让样式雷在圆明园内重现江南奇景,扩建圆明园和建造清漪园的设想接踵而来。 三兄弟中的雷家玺堪称佼佼者,不仅负责了万寿山、玉泉山、香山、热河避暑山庄、昌陵工程,还出任圆明园掌案,设计了圆明园东路的一些建筑,这唱戏的同乐园大戏台,也是他的手笔。乾隆八十大寿时,雷家还承办了圆明园至紫禁城的数百处新奇景观,可谓盛极一时。 作为雷家玺的儿子,雷景修有着不逊于祖辈的高超技艺,却没能“世袭”掌案。 他16岁入样式房学习,羽翼未丰时,刚满花甲的老父便猝然去世。雷家玺担心他年轻缺乏经验,难以胜任,便留下遗言,将掌案交给了同事郭九。 雷景修那时才20出头,一心想要证明自己,却苦于没有工程。他又奋斗了二十年,直到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他46岁时,才重新争回圆明园样式房掌案一职。然而,道光、咸丰两朝,大清江河日下,圆明园中只有一些修缮和复建工程,再无新建了。 工程少收入自然也少,儿子小的时候,一家人穷得靠典当衣服度日。这两年,儿子们长大了,又赶上圆明园第一次大修和兴建东陵,日子总算红火了些。两年前,雷景修捐了个九品官,有了陪皇帝看戏的资格。 圆明园满眼繁华,他也期待着,自己能像雷金玉那样,在60岁时开创新局面,哪想到,一场灭顶之灾近在眼前。 九州清晏地盘图。雷景修曾主持了九州清晏的重修工程。 火劫中幸存下来的烫样 农历八月初八,正值秋分,咸丰凌晨时分便到圆明园的“鸿慈永祜”向列祖列宗跪拜叩头,随后,从圆明园大东门出发,逃往热河行宫。 此前一天,曾格林沁与英法联军在通州八里桥决战,清军主力一击即溃,咸丰终于下决心抛弃了圆明园。 十四天后,法国军队率先到达圆明园大宫门。此时宫门紧闭,法军以为会有清军埋伏,没敢贸然进入,而是派遣一支部队去宫苑内侦察。先头部队翻墙进去,只遇到二十多名中国人抗击,他们既非守卫京师的官兵,也不是拱卫御园的护军,而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太监,领头的是“八品首领”任亮。 零星抵抗者中,还有一个叫燕桂的畅春园汛千总。他在海淀下洼子同其叔父一起,砍倒了几个侵略者后,牺牲了。这位汛千总的夫人,显然早有准备,一听说丈夫殉国,立即带领全家老小共14人,紧闭房门,引火自焚。其中,就有雷景修的长女燕雷氏。 不仅宫苑被抢烧,南海淀、老虎洞、娘娘庙,以及附近的海淀村庄,都被抢劫焚毁了。老虎洞街原本号称“小大栅栏”,那鳞次栉比的商号和周围的贝勒名园,随着三天三夜的大火,一同化为灰烬,连街面上铺砌的条石也烧红爆裂了。雷家祖宅在老虎洞街旁,也未能幸免,毁了大半。 雷景修最能干的儿子——老三雷思起,从东陵工程中赶回家时,家中物件已被劫掠一空,一家老小流离失所,只得在城内的兵马司胡同租房,暂且安顿。 文丰是圆明园管理大臣,火烧圆明园中,他跳福海死了。一年后,咸丰帝驾崩于热河避暑山庄,弥留时,将圆明园同道堂的印章赠与儿子同治,以示不忘。 火烧圆明园,除了这些直接“受害人”外,最心疼的,怕就是雷景修了。 一般人们常说的圆明园只是个狭义的概念,实际上圆明园包括了长春园、绮春园以及香山的静宜园、玉泉山的静明园、清漪园等,整个园子占地五千余亩,绵延十多公里。这些园林自康熙畅春园开始,经六朝皇帝经营,也融入了雷家子孙的心血。 圆明园都烧没了,哪还有“世袭”的样式房掌案?彻底歇业后,雷景修干脆在城里买了房,从世居的海淀镇,搬到西直门内东观音寺。 此后六年,他在胡同里痛定思痛。陪伴他的,是大大小小的“烫样”;以及祖上传下来的和自己工作中留下的很多设计图样,包括各个阶段的草图、正式图;还有多年收集的建筑风水、工程做法、预算案例等文书档案,足足装了三间屋。 他最喜欢把玩的,自然是那些烫样。经小熨斗热压制成的建筑模型,精美堪比艺术品,是样式雷的独门绝技,也是样子匠和皇家沟通的桥梁。 作为低品级官员,在雷景修之前,雷家有文字记载见过皇上的,只有雷金玉一人。由于没有当面向“业主”阐释设计理念的机会,样式雷把每个建筑设计方案按1100或1200的比例制成模型小样进呈内廷,以供审定。 通过烫样,皇帝可以直观地看出建筑的整体外观、内部构造、装修样式,和现在的三维效果图差不多。“业主”认可后,钦工处方可让样式房绘制施工设计图,让算房编制预算,进而招商承修,开工建设。 这种可拆卸拼接、能展示内部的烫样,并非样式雷独创。就目前所知,战国时就有了建筑总平面图,隋代已出现三维模型设计,并逐渐形成了一种专门技术。样式雷的贡献在于,把这一设计程序标准化、规范化了。 烫样中的台基、瓦顶、门窗,以及床榻桌椅、屏风纱窗等均按比例制成,费工费时,只有皇家这样不吝成本的“甲方”才用得起。如今,“甲方”风雨飘摇,已失业的雷景修仍保留着它们,到底图什么? 也许是怀念那逝去的旧园,也许是为了把祖传秘技传下去,也许是为了东山再起?对于这件承前启后、功不可没大事,雷景修从未写过只字片语。从此以后,雷家的子孙都非常注意保存资料,就连随手画的草图,练笔时画的素描都留存下来。现存图档中,道光朝以后制作的占99%,可见,绝大部分图档都来自雷景修及其后人。 除了保存图样,雷景修还善于经营,是一位理财高手。住到城里后,他投资房地产,入股银号、粮店,不几年就积累了相当丰厚的家产。一张手绘图,用红圈标出了雷家在城内外各处购买的50处房产,多位于西直门、阜成门内外,其中有30处集中在宣武门至新街口这条南北大街的两侧,可见其投资眼光。 雷景修不做建筑师后,开始腾出时间修族谱,建巨山村祖茔,给祖宗立碑,其子孙在墓碑中给予他极高评价。出殡时,由于他生前人缘极好,同乡和亲友纷纷到村道旁进行路祭,以示崇敬。 清华大学的郭黛姮教授,研究了雷氏墓志和族谱,精确地计算出,圆明园自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始建至咸丰十年(1860年)被毁,前后共153年,有明文记载,由雷氏担任圆明园掌案的时间有37年,掌楠木作有51年,两者合计88年。 “从圆明园现存遗图看,样式房偏重于对建筑个体进行仔细推敲并付诸实施。”郭教授在肯定样式雷时,也提醒人们,不能完全把圆明园的建筑设计归功于样式雷,毕竟“世之兴造,三分匠,七分主人”,皇家园林也是如此,皇帝的意志在园林总体规划立意中,总是起到关键作用,而建筑的具体处理是否巧妙得法,就主要看匠师的技能。 长春宫烫样(复制品,清代,故宫博物院藏) 视觉中国供图 慈禧的心魔与执念 雷景修大概没想到,他保存下来的图稿烫样,不出十几年就大得其用,并为雷家在晚清30年间的辉煌奠定了基础。 说起同治朝,常有“中兴”一词,样式雷在同治、光绪年间,则不仅是中兴,简直是大红大紫。创办营造学社的朱启钤曾赞誉道:“样式雷之声名,至思起、廷昌父子两代而益乾,亦最为朝官所侧目。” 不过,“朝官侧目”并非都是褒奖,作为重修圆明园的执行者,雷家成了陪同治皇帝一起“胡闹”的人。 从咸丰九年(1859年)定陵开工到光绪五年(1879年)定东陵竣工,清廷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接连修建了定陵、定东陵、惠陵三大陵寝工程,雷思起成了各个陵寝的样式房掌案,他的儿子雷廷昌也慢慢成长起来。 同治亲政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重修圆明园,理由是尽孝,并希望在次年十月初十,慈禧太后40岁寿辰前完工。 为了赶工,也为了不大张旗鼓,同治秘密到工地视察,在双鹤斋野餐,并五次召见雷思起与他的儿子雷廷昌。研究者统计,样式雷奉旨在短短9个月中,上交烫样近百件。 因为有之前的积累,雷家得以在十万火急的情形下,依然给皇帝和太后交出理想方案,帝后为此授予雷思起二品顶戴、雷廷昌三品顶戴。 现存的修缮蓝图显示,重修工程并不是要恢复原状。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对“天地一家春”做了新的设计,新的布局,甚至挪到新的位置。 “天地一家春”是圆明园后妃诸院的总称,慈禧曾以懿嫔的身份在此住过,并在这里受到咸丰宠爱,怀上龙胎。发迹后,她对“天地一家春”念念不忘,重修圆明园时,特将绮春园部分宫殿改名“天地一家春”,作为自己未来的寝宫。 慈禧控制欲强,对自己的寝宫更是较真儿,不仅为建筑外在费尽心思,甚至亲自绘制了内部的装修图样,还亲笔写下了很多记录装修要求的纸条,贴到了烫样上。仅这一处宫殿,雷家父子就反复制作了31张画样和烫样,每次慈禧太后都会有大量修改意见,其中最多的一次竟达40多条。 慈禧太后一再指示样式雷,在装修上要一丝不苟地实现她的审美要求。比如,“天地一家春明间西缝碧纱橱单扇大样,皇太后亲画瓶式如意上梅花要叠落散枝”。十年后,50大寿的档案中,她希望多做“万福万寿”,所以样式雷在画样上画了很多蝙蝠。此时,慈禧已经不喜欢松竹梅了,下令把松竹梅类型的装饰“移出储秀宫”。 新的“天地一家春”设计了四幢带波浪形屋檐的相连屋宇。东边的空地留下来兴建戏院、戏台和许多厢房,附近许多失修的建筑物和亭子全遭夷平,扩大庭院的面积。 在帝后的催促下,工程仓促展开。同治原要修复3000间殿宇(约占园内原殿宇总数的三分之一),后来减到1420间,仍远超大清财力,仅图样、烫样两项的工本费,就需要耗银5800余两。 国库空虚,内务府又爆出贪腐丑闻,十位亲贵大佬联合劝谏。谁想,少年天子叛逆到底,威胁要么把劝谏的全革职,要么把皇位让给恭亲王。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慈禧终于开口,停止圆明园工程。 停工不出两个月,同治忽然暴病而亡,据说是因微服私访染上天花。备受煎熬的雷思起也从此一病不起,但心有不甘的慈禧太后仍在等待时机。 光绪帝为安抚慈禧,积极修建了紫禁城内的储秀宫,支持重修颐和园,但对于圆明园,却迟迟未敢行动。 没承想,甲午战败后,挪用海军军费修颐和园的慈禧,非但没有愧疚,还加紧了对圆明园的最后一次大修。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三月初二,慈禧、光绪驾临圆明园,下旨呈递圆明园部分殿宇画样。 对这次仅持续了两年的修复,慈禧十分上心,即便是在与光绪反目,最终发动戊戌政变的那段时间,清廷档案中仍有皇太后修改圆明园内部装修以及催促样式房上呈画样的记载。 1900年庚子之变,圆明园再遭八国联军摧残,随后又被八旗兵丁、土匪地痞趁火打劫,陆续修复的殿宇不仅被拆抢一空,连砖瓦、石料、古树也没留下。 “万园之园”彻底毁了,但雷家绘制的图纸与烫样却保留了下来。留存至今的烫样,以同治年间重修圆明园时做得最多,圆明园中轴线上的全部主要建筑,如“勤政殿”“万方安和”“廓然大公”等都有烫样存世。 烫样中规格最大的一套,是同乐园大戏楼及其附属建筑群,包括买卖街和一座庙。在戏楼烫样内,负责演员出场升降的辘轳模型都是可以转动的,就连道路上的彩色鹅卵石也都一一画了出来。 烫样之外,目前已知的样式雷圆明园图档总数逾3000件,包括各项建筑工程前期现场勘察测绘的草图,也有方案设计阶段的草稿,还有进呈御览的正式图的副本等。 圆明园专家张恩荫研究过这些图,他发现,其中有工程做法,也就是施工说明,能大概知晓成图年代的约300幅。乾隆以前的图样,最为罕见,只零星几张。嘉庆、光绪两朝的各约10幅,其余均为道光、咸丰、同治三朝所绘,比例是334。 营造学社紧急行动 从康熙六旬万寿盛典开始,万寿节的点景环节就由雷家承办,到慈禧六旬(1894年)大寿也不例外。 所谓点景,就是从紫禁城北门到京西花园沿途布置的临时景观。包括搭设各类戏台、故事台、经坛、经棚,搭设龙棚并设置御座,陈列为帝、后祝寿的各种土特产,建造各种临时的假山和亭台楼阁等。 为了这次耗银1000万两的盛典,雷廷昌提前两年便开始准备。单为在颐和园仁寿殿前设置的彩棚,就绘制了15张画样。 盛典在即,却传来甲午激战的消息,慈禧不得不取消了移驾颐和园接受万民朝贺的环节,煞费苦心制作的彩棚等众多点景并没派上用场。 晚清夕照中,雷家最年轻的掌案——雷献彩走上前台,任职时只有19岁。虽然雷献彩年轻,可他的图画得极其漂亮,研究者王其亨感叹“放到今天也绝对是优秀的建筑师”。 1901年两宫回銮前后,雷廷昌、雷献彩父子主持样式房,对满目疮痍的北京城进行了大规模修复及重建,如正阳门、中南海、颐和园、天坛祈年殿、大高玄殿等,还新建了摄政王(载沣,溥仪生父)府。 “清末新政”期间,雷献彩尝试了各类新建筑,如北京议事堂、海军部、乐善园(今北京动物园)、煤矿、兵工厂等。考察这些建筑图样,建筑外形倒是西化了,但雷家的设计手段和方法依然照旧,明显没跟上时代进步。 清朝覆灭,雷家也失去了最大的“金主”,自民国四年(1915年)光绪帝的崇陵竣工之后,便再无新作品问世。雷献彩先后两娶,皆“无出”,他在失业的忧愁和没有子嗣的悲伤中早逝,连去世的年份都无人记得。 “样式雷”成了传说,只有朱启钤还念念不忘。 中国营造学社创始人朱启钤 晚清时,朱启钤办京师警察市政,便开始搜集营造文献。民国后,他在内务部总长任内,对北京城进行了第一次旧城改造,深知一手材料的重要性。 1915年时,他便找到样式雷后人,苦心访求遗物,却遭到雷家的断然拒绝。雷家人不仅不卖,还将图样烫样“寄顿藏匿,以致无从踪迹”。 想当年,雷家就是凭借这些宝藏东山再起,“献”字辈六兄弟分家时,分的也是这些,但凡还有办法,他们都愿意守护这份荣耀。 1927年7月,成立仅两年的故宫博物院在宁寿宫展出一批烫样,这是样式雷作品的首次公开展示。展品并非来自雷家,而是当年奉旨“留中”之物。据当时的故宫文献馆统计,内务府造办处原存圆明园、北海等处烫样共22件。 这次展出,让烫样成了收藏界的心头好。雷氏则“穷困愈甚,时事日非”,不仅家里无人从事建筑行业,而且大部分子孙都生计无着。市面上开始流出一些样式雷精品,因为太抢手,还出了“高仿”,朱启钤深忧这些珍贵文物“流出国外或零星散佚”,屡屡亲往雷宅,想要打包购买,无奈雷家开出三万元的天价。 据林洙《中国营造学社史略》记载,到了1928年,朱启钤已经负债14万元。为了还清债务,还不得不出售多年收藏的文物和一批珍贵的丝绸。 没钱收购,又不能等下去,该怎么办?颇具公众参与意识的朱启钤,决定将历年所得营造图籍、模型在北平中央公园陈列展出,引起学界乃至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然后,向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由庚子赔款退还所设)申请资助,正式成立营造学社。 在他撰写的《中国营造学社缘起》一文中,明确提出学社宗旨和初期工作重点,其中就包括访求样式雷之物。基金会每年资助的15000元,也使他有底气再去雷家谈判。 1930年5月,朱启钤到东观音寺雷献春处“验真”,经辨认,雷献春手中之物贴着黄标签,确为当时进呈的原件。遗憾的是,一些精品已经被包括日、德、法、美等国的机构或个人“零星购得”,雷献春的要价也降到了7500元。 朱启钤心急火燎,一面托人谈判“完全出售,丝毫不存”的价格,一面给基金会写信,列出清单目录,写明收藏价值,建议由北平的图书馆或博物馆一揽子购存,以期“于最短期间使此项图形得一妥善之安置”。单士元那时是营造学社最年轻的社员,没少到雷家去“跑腿”。 6月,基金会同意拨款5000元,实际只花费4500元,就将雷献春一支的所有藏品从东观音寺全数购入北平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前身),共计图档数百种、烫样37箱。 查看“中国营造学社”历年的社员名录,从1930年创立至1937年北平沦陷,袁同礼的名字一直在列。他不仅是营造学社会员,还是北平图书馆负责人,这两个机构同期成立,同样受到基金会资助,图书馆的北海新馆又落成在即,正是这批文物的最佳归宿。 “拉了满满十卡车。”雷家第十代传人雷章宝告诉记者,“这是一种为了让老祖宗的东西完整保存而进行的保护性交易,我父亲给我讲过,如果单纯买卖,不会是这个价格”。 听说六弟雷献华在朱启钤的帮助下找了铁路上的工作后,雷献瑞曾连写两封信给朱启钤,既表示感谢,也为自己求助。信中可读出雷家人的无奈,他们真是吃光家底、走投无路了。 同年,又有水车胡同的雷献祥一房,出售大批家传资料。虽然最终由北平市工务局局长汪申伯为中法大学(由法国的庚子赔款退还所建)购存,但目录却送到营造学社,以便研究。 仅这两笔收购,就将占比85%的样式雷图档,入藏公共机构,奠定了学术为公的基础。 学术乃天下公器 到七七事变前,北平图书馆收购雷氏资料的工作基本结束,共收藏样式雷图样12180幅册,烫样76具。 这些图档来自不同渠道,到图书馆时已极度混乱:各种文件被毫无条理地分扎成数百包,每包几件至上百件,有些彼此毫无关联,而且大多未标名目和年份。 图书馆对图档进行整理编目,是最艰苦,也最核心、最基础的工作。最早负责这个事的,是营造学社的金勋,他也是北平图书馆的老馆员。 金勋的祖辈参加过圆明园营造,他本人也常去圆明园写生,因此能粗略辨识两千多件圆明园图档,剩下的,就有点勉为其难了。最终,各包图档以某些可鉴别的画样命名,标明件数,按圆明园、长春园、万春园、附属各王园林、坛庙、万寿典景、行宫、三海、内廷各处、东陵各处工程、王公府第、私宅12类,粗略编为《目录表》。 虽然各包图档指代的名目往往并不副实,编目也未涉及具体朝年和作者,但有关圆明园的部分,立马就派上了大用。 1930年恰为英法联军劫掠圆明园70周年,图书馆办了两次样式雷特展。人们有感于名园倾颓,争相前来观摩,在北京引发不小轰动。 不过,这次广泛曝光也引来一波质疑。雷家私藏的可是关乎皇家机密的建筑图档,是否获得皇室和官方允许?如果不被允许,是不是雷景修趁乱从圆明园盗走了图纸? 幸有营造学社刘敦桢的《同治重修圆明园史料》一文,从清宫档案和雷家留存的《旨意档》和《堂谕司谕档》中找到关键证据:“圆明园各路烫样均令样式房雷思起收存,备将来兴修查核办理。”——一道停工圣旨为雷家洗脱了骂名。 王其亨认为,在皇家的特许下,雷家存放了众多工程的图纸和档案,一方面是便于管理、调用,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方便家族进行职业教育。 1933年春,雷献瑞、雷献华兄弟又找到朱启钤,出示了族谱及相关信札,希望能口述家族历史,由朱启钤整理。朱启钤欣然著《样式雷考》一文,并作为《哲匠录》的补充,发表在7月出版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上。 所谓“哲匠”,是古人对那些有思想的匠人的尊称。该文作为样式雷世家研究的开山之作,真是概括得再精准不过了。 “学术乃天下公器”,图档在1930年代发挥的作用,正如朱启钤在收购建议函中列举的,“如圆明园等实物无存,得此可以考求遗迹;故宫、三海等处并可与实物互相印证;至陵寝地宫向守秘密,今乃借此为公开研究;实干营造学、考古学均有重要之价值。” 历时三载的初步编目,也使朱启钤清醒意识到,整理的前提是极其大量的背景研究,必须统筹兼顾,系统展开。然而,北平沦陷,哪还有什么计划可言?就连朱启钤为样式雷写的几篇初稿,也不知所踪。 战火中,这些图档烫样,没有像别的文物善本一样,离开北京,漂泊异乡。他们静静地躺在图书馆和故宫的大库中,平安迎来了新中国成立。然而,除了营造学社的老人,已经很少有人再想起这些文物,它们深藏在各个机构的库房中,几乎与世隔绝。 1963年2月,时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的单士元,在《建筑学报》刊发了《宫廷建筑巧匠——“样式雷”》一文,该文竟然是其发表前后近50年间,唯一一篇有关样式雷研究的专题论文。 1975年到过北京图书馆柏林寺大库的耿刘同回忆:“样式雷的图大概一房间,码得满满的,都是高丽纸包着,一包一包的,上面有编号。一打开,里面有破的烂的,有的有虫蛀,还有些图档夹带着死虫子。” 显然,大部分图档仍保留着金勋整理后的状态,无人唤醒。 六年冷板凳终揭秘 1982年寒假,一个青年闯进位于北海公园西岸的北京图书馆,掏出介绍信,要求查阅样式雷图档中有关陵寝的部分。舆图组的工作人员虽然破例接待了他,却露出不甚信任的眼神。毕竟,陵寝是图档中最复杂难懂的部分,多年来都没人查档,更别提研究了。 果然,小伙子抄了目录就走了。一年后,他再回来了,才正式开始对陵寝图档共15000余件进行初步鉴定、整理和编目,至1988年完成。 1983年王其亨在河北易县清西陵测绘现场(左一) “当时为了保护文物,不让拍照,即使让拍,我也拍不起。在图书馆的允许下,我开始描图,有时一天能描十几张图纸。” 这个描图的青年就是著名古建筑专家、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王其亨。当年的他,正在攻读建筑史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课题是“清代帝王陵墓”。 说起第一次到清东陵的感受,王其亨用“目瞪口呆”形容自己。“建筑和自然景观、建筑和建筑之间是如此和谐,在我学过的所有西方理论里竟然都没能找到答案。” 谁来解答?当然得找清东陵的设计师——样式雷。可那些图档,“就像一个设计院里积攒了200多年的几万张图,一夜之间狂风大作,房倒屋塌,图纸随地乱飞,只能捡起一堆打一包,打了320多包,想寻找某一张就像大海捞针”。 一座学术富矿摆在面前,却无法破局。他只好向营造学社就教,找到了刘敦桢在1930年代做的《易县清西陵》一文。刘敦桢的方法是,先调查测绘清西陵,再以图档与测绘数据比较,由此考证图中哪些为初稿,哪些为实施图。 王其亨大受启发,如果说别人是按图索骥,他则是按骥索“图”。抄目录后消失的那年,他踏遍清陵,实地考察了一整年。那时招待所一顿饭要一块八,光伙食费就是工资的三倍,他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 有了实地考察的感性认识,再看这些布满厚厚尘埃、“杂糅”在一起的“天书”,王其亨常感到心悦诚服、如痴如醉。 “陵寝地宫,各个结构的层次都非常复杂,今天建筑师有什么样的图,样式雷就有什么样的图,什么旋转剖、阶梯剖、等高线全都有,甚至还有大量的图层,类似现在电脑上用得最方便的那种。” 为了看图,他住在2元一晚的小旅店,早上六点起床,带上全天的伙食——两个油饼,从早晨开馆直到闭馆,都把自己埋在图档里。晚上回到旅店,仍要伏案整理资料到深夜。 每有心得,还需要去实地考察,落实图纸上的信息。王其亨的学生何蓓洁说,“他从1982年以来,30多年都没有休过暑假,每年带学生去测绘。古人的一个设计往往经过很多构思,到底哪张图是最终的方案?只有实地调查才能说清楚。” 六年寒暑,他完成了排架目录内全部样式雷陵寝图档的鉴别,形成20万字的图纸目录,并全部输入电脑。为了和清宫档案对照,他在第一历史档案馆等处抄写了不下200万字。 为何不倦呢?王其亨说,就像有人喜欢热闹,喜欢和人聊天,他则是在心灵上同古人对话,为古人“号脉”、替古人“判案”,把自己投进去,就从不觉得寂寞。 图档研究中,一些清史上悬而未决的问题迎刃而解,就让他过足了“判案”瘾。 为慈禧、慈安修建陵寝时,雷思起先是按照规制做出设计,两位太后各用一个地宫,共用一套祭殿。谁知两位太后都不肯接受,不得已,雷思起重新设计了两个各自独立,配殿和祭殿齐全的定东陵。 醇亲王、恭亲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两个陵墓的细节修建得一模一样。工程好不容易完工了,慈禧却开始独揽大权。为了体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高于慈安,她下令重建大部分建筑。慑于清廷严苛的礼制,建筑格局和规模未变,但用料更考究,装修更奢华,仅内部贴金就耗用黄金近五千两。 图档中,道光皇帝“标榜节俭实则浪费”又添一证:宝华峪陵寝渗水的起因就是他宣示节俭,殊不知陵墓工程是内务府揩油的重要来源之一,节省三十万两银子直接导致施工质量出大问题。后来,他又在清西陵建龙泉峪陵寝,规制虽简,但用楠木精雕细刻,花费算下来等于修了两个陵,让节俭成了大笑话。 “关于建筑设计和建筑理论,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是盲区,我当然要全力以赴地投入。”他发现,像太和殿这样复杂的建筑,在图档中,只用两张图就可以交代:第一张是平面图,也就是地盘布置,第二张是剖面图,梁架尺寸标出来,斗拱不怎么画,吻兽也就是大笔一勾,凡是工匠能做的东西,就不需要画图。 原来,康熙以前是匠役制度,全国抓差。康熙以后,由国家拿钱做预算,照章呈报,工程招标。商业化后,建筑日趋标准化,定型化,在雍正时期形成了《工程做法则例》,通过高度的模数化体系,大大简化了设计。 “我们对中国建筑史的研究已有七十多年了,但没有一篇论文、一本建筑历史的教材能够说清楚中国古代建筑是怎么设计、怎么施工的,甚至传统建筑历史教科书和建筑史的书,都认为中国古代建筑全是靠经验修起来的,不要设计图,更不要施工图,这绝对是一个大错误!”课堂上,王其亨越讲越激动,他提醒学生们,英国学者弗莱彻主编的《比较建筑史》中有一棵“建筑之树”,在那上面,中国建筑不过只是发源早、但影响力小的次要分支。 从营造学社以来,建筑师们孜孜以求的,就是要治好中国建筑的“失语症”。2007年“样式雷建筑图档”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记忆名录》,对王其亨来说,这代表中国古建在全世界的建筑设计领域里有了自己的话语权。 当王其亨为最后一张样式雷陵寝画样编上序号之后,他对舆图组工作人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现在出门撞死也无憾了,别人可以在我的基础上开始工作了。” 家书里的真性情 1999年以后,随着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图档的整理编目全面启动,雷氏墓碑拓片、祖茔地、后裔、族谱等,也在沉寂近70年后,相继被重新发现。 2000年清明节,王其亨的博士生张威在样式雷祖茔地蹲点,发现坟墓有祭奠的痕迹。第二年,他决定和朋友分工,再轮班蹲守5天。没想到,头一天就通过附近的居民找到了雷家后人——雷章宝,他的爷爷雷献瑞在第八代中排行老五。 “家里的老祖宗都是给皇上当差的,圆明园、颐和园、畅春园、香山、承德避暑山庄,都是雷家的祖先设计的。”这是雷章宝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 五岁之前,雷章宝住在位于海淀区四季青乡的祖坟附近。雷家墓地占地30亩,坟地设计成船形,雷景修希望逝者可以乘着这条船,魂归江西永修的老家。深谙风水的他,还把船头向着八宝山,船尾朝着玉泉山,取意为“头顶八宝,脚踩玉泉”。 雷思起不仅常到巨山村上坟祭祖,还十分关注祖茔的维修和保护。他在家信中多次关照五弟、七弟,要及时修补宝顶和泊岸,为陵树浇水。谁想到,到了他的曾孙,也就是雷章宝的爸爸那一代,连祖坟上的树都变卖光了,雷文相穷困潦倒,只能在祖坟的阳宅安身。 “一个是坐吃山空,另一个就是官家打白条,欠我家工程款。”说起家族衰落,雷章宝对慈禧颇有怨言。 1963年,雷家将最后一部分东西交给了北海文物局。雷章宝回忆:“我六爷爷家的二叔和三爷爷家的大爷拉了一平板三轮的祖上画像和图档。当时市领导请他们在食堂吃了一顿炖肉烙饼,开了一张收据,随后还发了奖状。后来,二叔因为这个奖状受批斗,剩下的图纸和烫样就被我妈偷偷烧掉,灰烬被抛撒在护城河里。” 这个曾经庞大的家族,如今只剩三支,每每家族聚会,他们最大的遗憾就是家族中无人继承祖业。雷章宝的堂叔雷文彪曾是离建筑最近的人,就读于北京林业大学园林设计专业,后来却从事了行政工作。雷章宝退休前是体育老师,儿子雷超虽然参与了横店11复制圆明园的工程,总归是半路出家。对于家族里的孙辈,雷章宝仍寄予厚望,“无论男女,谁喜欢都可以,总得有个孩子研究古建,懂样式雷”。 样式雷家书 至于祖辈是什么性格,有什么行事作风,雷章宝其实也说不上来。倒是随工日记、雷氏家信,更能为今人呈现鲜活的人物形象和真实生活。 白鸿叶是国图舆图组组长,负责样式雷图档的保存、整理、归档与结集出版。她介绍说,目前已有约一万五千张图档实现了数字化,还有5千张仍躺在故纸堆中,等待新生。 尚未结集出版的雷氏家信,是国图研究的重点,600多封书信已整理录入了一半。其中最值得关注的,当属雷思起和雷廷昌父子的亲笔书信。 雷思起被上司穿了小鞋后,在给儿子雷廷昌的信中写道:“不必抬杠。自己细心了办自己差事,别事不可多管为上。”雷廷昌深得父亲真传,甚至提笔自诫:廷昌你说话要谨言,三思而行。 “样式雷的随工日记中,写满了‘小心谨慎,要细细写’,甚至日记封面上都有写。”白鸿叶说,样式雷能连续八代屹立不倒,除了过硬的专业能力,更重要的或许是平日里高度严谨细致的处事作风。“我们发现雷思起会不停地叮嘱,哪个大人来了你要听他什么话,哪个大人叫你去看宅子能不能去,什么事情一定要等我回来等等。” 如果用一个字概括样式雷精神,会是哪个?王其亨说是“诚”字,精诚敬业的“诚”。“所谓行行出状元,这个状元往往是带有偏执型的,是持之以恒、不停总结经验、不停反思后的产物,这个产物无论是过去、今天还是未来都是必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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