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千年：老北京皮影戏的历史浮沉

2025-12-19 17:02| 发布者: weiwei |原作者: 王丽|来自: 北京纪事

摘要: 灯影千年：老北京皮影戏的前世今生西派皮影的“京化”蜕变明正德年间（1506-1521年），兰州皮影艺人携“涿州影”沿商道入京，因多活跃于京西，故称“西派皮影”。初时影人还带着西北的粗犷豪放。他们表演的皮影人动 ...

灯影千年：老北京皮影戏的前世今生

西派皮影的“京化”蜕变

明正德年间（1506-1521年），兰州皮影艺人携“涿州影”沿商道入京，因多活跃于京西，故称“西派皮影”。初时影人还带着西北的粗犷豪放。他们表演的皮影人动作大开大合，唱腔高亢如秦腔，演的多是《火烧余洪》《竹林计》等征战故事。

明万历年间，落第秀才黄素志创“滦州影”，自京郊乐亭回传北京，形成东派。其影人纤薄如纸，唱腔婉转，擅演《白蛇传》《混元盒》等神怪戏。然因西派势盛，东派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才彻底绝迹。

清兵入关后，皮影戏随礼亲王进京。京城文化的浸润让西派皮影脱胎换骨：唱腔揉进京剧的西皮二黄，念白改用京字京韵，伴奏乐器从简单锣鼓扩展为全堂京剧锣鼓加四胡、扬琴，形成“光影京剧”的独特风格。

此外，西派皮影的表演也更加细腻化。比如在堂会的演出中，艺人开发出影人“照镜子”“流泪”“梳妆”等动作，全凭十指操控情绪。老艺人路宝刚曾演示《刘金定》片段：影人低头掩面时衣袖微颤，表现啜泣；得意时张臂后仰，活脱脱京剧花旦的做派——这种“以影仿人”的细腻，唯京派独有。

据清宫档案记载：乾隆八十寿诞，热河行宫连演7日《蟠桃会》，三丈宽影窗竖于水榭，西派宗师张拙子以72变技法震惊御前——孙悟空影人扯毫毛分身时，幕后8位艺人同时抛接影人，泼天猴群如瀑倾泻。

清嘉庆年间，北京皮影迎来鼎盛。8位艺人专驻亲王府献艺，被誉为“影戏八绝”，其中尤以“活曹操”路德成名动京师。其操演《战宛城》时，影人曹操中箭倒地，竟能单臂撑地三起三落，喉间“呃啊”之声由弱渐强，仿若真人呕血。

天桥下的光影江湖

除了亲王府的“影戏八绝”，民间班社也是各怀绝技，当时20多个皮影班社各据一方。祥顺班擅演《混元盒》，妖狐斗法的“连环变形”绝活引得满堂彩：艺人手指翻飞间，影人八卦袍被逐层剥离，赤身烧成焦炭——实则是七层影人瞬速替换的魔术。

堂会演出时，观众仅隔三步看影窗。《梳妆》戏里旦角对镜理鬓，铜镜反光用鱼鳞纹旋转表现；《白蛇传》的泪珠用透明胶片雕刻，沿脸颊缓缓滑落，引得闺阁女子掏帕拭泪。“三尺生绢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灯影里的悲欢，早已渗进四合院的烟火日常。

清代中叶，皮影艺人路景达掀起造型革命。他将京剧脸谱化入皮影：红脸表忠勇，黑脸喻刚直，花脸藏奸邪。青面兽杨志的甲胄缀满“轱辘钱儿”纹样，刀锋刻出的鱼鳞甲仅0.5毫米宽，需在牛皮上连续万次落刀。更精妙的是“断刀法”——平行刻线故意错位断开，形成砖缝般的肌理，让廉颇的战袍在光影中更显粗粝。“三分雕刻，七分着色”的祖训被发挥到极致：为防牛皮油脂晕色，匠人先敷滑石粉；水彩叠染五层，让一种绿分出竹青、石碧、沧浪等明暗层次，留白处则巧借皮料本色作玉色。

老北京皮影班社奉行“斗影”规矩。东派宗师张瑞亭与西派高手路宗有决战鲜鱼口，二人同演《收姜维》。路宗有的诸葛亮轻摇羽扇，扇骨竹节竟能随唱腔开合；张瑞亭的姜维更绝：战马中箭跪地时，马头鬃毛根根倒竖，马瞳现出血丝纹路。当夜分出伯仲——张派马腹内置牛筋弹簧，马尾暗缀三缕人发，嘶鸣时马尾与人发共振如真马哀鸣。次日张瑞亭当众焚毁七箱影人，自此东派绝迹京城。

南城百姓深谙皮影戏的“灯下玄机”。《白蛇传》演至水漫金山，法海影人祭出紫金钵，老观众便知灾祸将至——艺人早将青盐混入烟油涂于钵盂，灯焰炙烤即泛紫色幽光。更精妙的是旦角闺戏：《王宝钏》中宝钏独守寒窑十八年，薛平贵归来时，影窗忽飘雪粉（实为碾碎云母粉）。有老票友笑言：“西单牌楼王记饽饽铺最懂行情，每逢飘雪戏必制‘相思酥’，内夹十八层果脯暗喻春秋。”

护国寺庙会皮影摊前，常有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女子驻足。摊主赵连升敲着影人念白：“这位姑娘挑个穆桂英吧，保您找个杨宗保！”女子羞赧离去后，他从箱底抽出“压箱宝”：影人两面分饰新旧妆容——正面是头戴七星额子、背插飞虎旗的刀马旦，反面竟变成凤冠霞帔的新嫁娘。“此谓‘双面娇’，光绪年间专为格格出阁定制。”老人轻抚影人，“那会儿格格们婚前偷藏此物，新婚夜翻过影人，暗喻褪去战袍换红妆。”

光影摇曳中的存亡续绝

民国战乱中，西派仅剩“德顺班”苦撑。1957年，北京皮影剧团在西城挂牌成立，路家德顺班社的老箱底被郑重移交。艺术家们抢救性修复300件清代影人。樊梨花鎏金铠甲开始龟裂，他们用鱼胶混合蛋清填补；《火烧老道》的余洪影人关节松脱，便以羊肠线重缀。新制的影人高达80厘米，舞台扩至3.4米宽，排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时，十余人操纵巨型皮影，仿佛给古老艺术注入强心剂。然而，到了那个特殊年代，飓风袭来——幕布上的千年京华，猝然陷入飘摇。

1990年代，西派仅剩7位老艺人。更危急的是技艺断代：“雕皮三十年才能出师”的严苛，让年轻人望而却步。通州马驹桥的崔永平皮影博物馆门可罗雀，夫妇俩变卖房产苦撑。有次为中学生表演《东郭先生》，狼扑向书生时幕布突然脱落——用来悬挂影窗的钉子早已锈穿木梁。

转机在2008年悄然降临。北京皮影戏入选国家级非遗名录，“90后”王熙接下“京西皮影”传承重任。她在海淀上庄镇旧厂房改建非遗园，组建“袖珍人”皮影剧团：平均身高1.3米的演员们操纵特制轻量影人，把《哈利·波特》搬上影窗，魔杖光芒用LED灯丝嵌入影人手掌实现。更大胆的跨界发生在B站：北京皮影剧团与动画《天官赐福》联创纪录片，千万点击量引爆弹幕狂欢。00后弹幕高频词从“阴间艺术”变为“跪求教程”。

“95后”孙赞的选择令人意外——这位西安回民街的华县皮影传承人，用《黑神话：悟空》游戏特效征服Z世代。金箍棒“聚形散气”的粒子效果，被他解构为36片镂空皮影高速旋转；妖怪“定身术”则是七层渐变色胶片叠影。

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里，首届皮影表演专业的6个学生正苦练“声影同步”：既要操纵三根操纵杆让影人行走自然，又得一人分饰生旦净丑的唱腔。教室墙上挂着路宝刚的赠言：“手上功夫在皮外，心里灯火照千年。”

2023年冬，海淀京西皮影非遗园的排练厅彻夜通明。全息投影设备在纱幕上投出浩瀚星河，80厘米高的皮影哪吒脚踏风火轮穿越粒子光效，与机械龙王激战——这场《惩恶扬善小哪吒》在中国工艺美术馆连演十场，谢幕时外国观众高喊：“Encore（返场、再来一个）！”当传统皮影遇见数字重生，幕布后的北京正编织新的光影史诗。2025年夏夜，月升东直门城楼时，鸦儿胡同深处忽闻三弦叮咚。八旬老票友霍振岐支起旧影窗，牛皮刻制的“青蛇”正在白素贞影后扭腰嗔怪。隔壁院墙倏地探出少年脑袋：“霍爷，这青蛇莫不是仿的尚小云？”老人捻须而笑。

灯影里六百载京华化作幕布上的一颤一摇，皮黄声腔漫过灰瓦，唤醒整条胡同的旧梦新愁。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